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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喬賽.薩拉馬戈/投票記

2022/10/24 05:30

圖◎唐壽南

編輯室報告:

喬賽.薩拉馬戈(José Saramago,1922-2010)獲諾貝爾文學獎時,頌詞是:「憑藉想像、同情和反諷所織就的寓言,不斷促使我們再度理解不可捉摸的現實。」《投票記》為薩拉馬戈名作《盲目》續集,今日選刊開場片段,以饗讀者。

★★★

◎喬賽.薩拉馬戈 譯◎彭玲嫻 圖◎唐壽南

投票日這種天氣真是太糟了,第十四號投票所的主任一面啪一聲閤上濕透的雨傘,脫下雨衣,一面說。他剛剛從停車的位置跑了四十米短跑,上氣不接下氣衝向投票所,而後心跳如鼓地走進大門,這段路程中,雨衣毫無用處。希望我不是最慢到的一個,他對書記說。書記站得離門有些遠,躲開滂沱的雨勢,雨被風拍打進屋,地板濕成一片汪洋。副主任還沒到,不過時間還早,書記安慰道。雨這麼大,大家都到得了就算不錯了,兩人一同走進一會兒就要舉行投票的房間時,主任說。他先和負責監票的選務人員打招呼,接著又與各黨派代表和副代表招呼。他謹慎地採用完全相同的字眼迎接每一個人,絕不允許自己的表情或語氣透露出任何的政治傾向或意識形態傾向。當個主任,縱使是在這樣平凡的投票所當主任,也無論如何都應恪守最嚴格的中立原則,換句話說,就是表面工夫要做足。

將近一個小時過後,首位選民來到。與大伙兒的期待相反,稍早到門邊探看的選務人員更是大感吃驚,此人是個陌生人。他把濕淋淋的雨傘留在門口,沒有脫下閃著水光的塑膠雨衣及塑膠靴,就來到桌旁。投票所主任嘴角含笑地起身迎接,因為這位頗有年紀但依舊硬朗的人意味一切將回歸正軌,盡責的公民將如平時那樣排成長龍,懷著耐心緩慢前進,如右派政黨代表所說的那樣,深刻了解這場市政選舉多麼關係重大。那人將身分證及選舉通知單交給投票所主任,投票所主任於是以渾厚且近乎歡樂的嗓音宣讀出身分證上的號碼及身分證主人的姓名,管理選舉人名冊的選務人員翻著名冊,找到了該號碼與該姓名,大聲地重複宣讀,並在該條目畫上一個記號,以顯示此人已投票,接著這位身上仍滴著水的人士握著他的選票走進投票亭,不久後走出來,將已經對摺再對摺的紙交給投票所主任,投票所主任鄭重其事地把那紙塞進票匭,那人拿回他的證件,帶著雨傘離開投票所。過了十分鐘才又出現第二個選民,但那之後,雖說有一搭沒一搭,猶如秋葉從樹枝徐徐剝落,選票終於還是一張張投進了票匭。無論投票所主任和工作人員如何慢條斯理地仔細檢視身分證件,選民都沒有形成人龍,無論在什麼時刻,等待的民眾頂多都只有三、四個,而三、四個人無論如何努力,都形成不了一條足以稱得上是人龍的人龍。中間派政黨的代表說,我剛才說投票缺席率會高得驚人,一飛沖天,說得還真沒錯,這樣的投票結果絕不可能得到各方認可的,唯一的解方是重辦一次投票。投票所主任說,暴風可能會過去的。接著他看了看手錶,祈禱一般地低聲呢喃,快中午了。我們一直稱之為稍早到門口去過的選務人員毅然決然對投票所主任說,主任,既然現在沒有選民來投票,如果您同意,我到門外去看看天氣如何了。他只花了一瞬,前腳一出去,後腳又回來了,回來時臉上帶著笑,捎來了好消息。雨現在小多了,幾乎沒什麼雨了,雲也開始散了。選務人員和政黨代表們簡直就要相擁慶賀了,但他們的快樂十分短暫。選民涓滴細流一般單調緩慢出現的狀況沒有改變,來了一個,之後又一個,走出門探看的那位選務人員的妻子、母親和阿姨來了,右派政黨代表的哥哥來了,投票所主任的岳母也來了,這岳母對選舉程序毫無尊重,她告訴垂頭喪氣的女婿,她女兒要稍晚才會來,並且殘酷地補上一句,她說她可能要去看場電影。投票所副主任的父母來了,還來了一些不是他們任何人家庭成員的人,這些人進來時顯得漫不經心,出去時也顯得漫不經心。兩名右派政黨的政治人物出現時,氣氛稍稍熱絡了些,幾分鐘後,中間派政黨也來了一位政治人物,之後,猶如變魔術般,有架電視攝影機憑空出現,拍了幾張畫面後又憑空消失,有個記者詢問他可否問個問題,投票進行得如何呢。投票所主任回答,不算很好,但天氣似乎好轉了,前來投票的選民人數想必會多一些。我們從城市裡其他投票所得到的印象是,這次的投票缺席率可能會相當高,記者說。嗯,我比較喜歡抱持樂觀態度,正面看待氣象對選務機制運作所造成的影響,只要下午不下雨,上午暴風造成的流失很快就可以彌補回來了。記者心滿意足地離開了,這一番話說得真好,說不定可以用來當報導的副標題。而由於祭五臟廟的時刻來到,選務人員和黨派代表們做了一番工作分配,一面緊盯選舉人名冊,一面留意著自己的三明治,輪流就地吃起飯來。

雨停了,但沒有跡象顯示投票所主任的公民願望能在票匭上得到滿足,因為票匭中的選票目前為止連箱底都沒有鋪滿。在場所有人都有同樣的思緒,這場選舉目前為止是一場嚴重的政治挫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鐘樓的鐘敲響三點半時,書記的妻子前來投票。夫妻倆小心謹慎地相視微笑,但有一股無可言喻的默契暗藏其間,引得投票所主任內心一陣糾結難受,可能是由於深知自己永遠不會與任何人如此這般地相視一笑,而感到痛苦的欽羨。半小時過後,他往時鐘望了一眼,想著妻子不知最後是否真去看了電影,那欽羨仍然令他肌肉的某個皺摺和心靈的某個角落發疼。她會來的,他想,如果她果真來的話,會在最後一小時、最後一分鐘來到。抵擋命運的方法很多,但幾乎每種方法都毫無作用,而強迫自己往最壞的方向去想,卻期待著最好的情況能發生,是最常見的一種方法,可能甚至值得考慮嘗試,但這方法不適用於眼前的情況,因為我們有絕對可靠的消息來源,指稱投票所主任的妻子確實去看了電影,並且至少截至目前為止,還沒有決定是否要來投票。幸好,有一種平衡保持著行星不偏離正軌,宇宙能正常運作,我們經常對這種平衡有所需求,這意味當我們在東隅失去了某樣東西,總能在桑榆獲得某種約略相似、性質相同,可能的話連大小也相當的替代物,因此不致於產生太多有關待遇不公的抱怨。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能解釋這是怎麼一回事呢,那些迄今為止都安安穩穩待在家中,顯然完全把這場選舉拋諸腦後的無憂無慮的選民們,在下午四點這個不早也不晚、不倫也不類的時間,開始來到大街上,大半是憑著自己的力量出來,但也有些是多虧了消防員及志工值得嘉許的一臂之力,因為他們所居住的地方仍然積水未退,不能通行,而所有的這些人,絕對是所有人,不分健壯孱弱,健壯的憑著雙腿,孱弱的乘著輪椅或擔架或救護車,猶如河水除了奔流入海外不知還有其他什麼路徑可走一般,這些人個個直奔各自所屬的投票所。對於心有猜忌或生性多疑的人,也就是唯有期待能從奇蹟中獲取利益時才願意相信奇蹟的那類人而言,眼前的狀況顯示前面所說對於平衡的需求完全是錯的,投票所主任的妻子會不會來投票的這個虛擬問題從宇宙的觀點來看太無足輕重,不需要以地球上眾多城市當中某個城市裡成千上萬不分老少不分社經地位且先前並未就政治或意識形態歧異達成共識卻終於決定走出家門去投票的市民突如其來的動員來彌補。但持這種論點的人,忘了這個宇宙不僅擁有自己的運作法則,這些法則並且對於人類互相矛盾的夢想與欲望漠不關心,我們除了以文字笨拙地為這些法則命名外,對這些法則的形成毫無貢獻,而一切跡象都顯示,宇宙利用這些法則來達成過去超乎我們理解,未來也超乎我們所理解的目的,儘管在這個特定的時間點,票匭可能會缺乏某種東西,目前僅是可能會缺乏,這缺乏的東西在眼前的案例中是投票所主任那據說不討人喜歡的妻子所投的選票,這缺憾與此時湧現的人潮令人難堪地不成比例,倘使我們根據最基本的公平分配法則,感到這種不成比例難以接受,審慎告訴我們,我們暫時不該做最後的判斷,而應該以充滿信心的專注繼續看下去,看看這個才剛剛展開的事件將如何發展。被職業熱情以及對新聞無可遏抑的渴望沖昏頭的報紙、廣播及電視記者此時此刻所做的正是如此,他們跑上跑下,將錄音機或麥克風堵上人們的臉蛋,問著你為什麼會在四點鐘離開家門出來投票,人人都在同一時間上街來,你是否覺得很不尋常。這類問題則獲得十分不悅甚或凶悍的回應,諸如我就是剛好在這個時候決定出門投票。身為自由公民,我們愛什麼時間做什麼事就在什麼時間做什麼事,不需要解釋什麼。你們問這種愚蠢的問題是可以得到多少酬勞呀。我什麼時間出門或不出門關誰什麼事了。有法律規定我一定要回答這個問題嗎。抱歉,我只願意在律師在場的時候說話。也有些人較為溫和有禮,回答起問題不似前面所舉的例子那樣語帶尖酸責備,但他們同樣無法滿足記者們貪得無厭的胃口,而僅是聳聳肩說,聽好,我對你們的工作有崇高的敬意,我很樂意幫助你們發表一些好新聞,但是很不幸,我只能告訴你,我看看我的錶,發現時間是四點,就對我的家人說,好,我們出去吧,現在不去,就永遠別去了。為什麼現在不去就永遠別去了。你知道嗎,這就是問題的所在呀,我的話就是這樣出口了。想想看嘛,絞盡腦汁想一想。不要,這問題不值得我想,你去問別人吧,說不定別人會知道。可是我已經問了五十個人了。然後怎樣呢。誰也沒辦法給我答案。我就說吧。可是幾千個人在同一時間走出家門去投票,你不覺得是很奇怪的巧合嗎。當然是巧合,但是不見得很奇怪。怎麼不奇怪。啊,這個我不知道。在各個電視節目上密切觀察選舉過程的名嘴們由於缺乏確切的事實做為分析的基礎,於是忙著根據知識或經驗猜測,從鳥兒的飛行與啁啾中推斷神的意旨,哀歎動物獻祭已不合法,以致他們無法細細觀看動物仍在抽動的內臟,以破解時間與命運的奧祕。原本選情的前景一片晦暗,使名嘴們昏昏欲睡,如今他們從昏倦中赫然醒來,而想必是由於浪費時間來討論巧合太辜負他們的教育使命,他們於是一個個餓虎撲羊一般前仆後繼地聲稱,就在投票缺席率恐將在我們的民主史上創下新高,對於不僅僅是政府的穩定,甚至更嚴重的是對民主制度的穩定都形成嚴峻的威脅之際,首都市民傾巢而出前去投票,為國家的其他地區樹立了良好的公民典範。內政部所發的聲明並沒有這樣誇大,但句句都透露出政府的如釋重負。至於參與選舉的三個政黨,右派、左派及中間派,先就突然湧現的選民可能帶來的得失做了一番快速估算後,各自發出了祝賀聲明,聲明除了文筆優美外,一致認定這是民主的勝利。總統在總統府內,總理在總理官邸內,背後牆上懸掛著國旗,各自都發表了內容相似的談話,措辭大同小異。投票所內人龍排了三排,一路繞過街角,極目望不見盡頭。

如同城市裡其他所有的投票所主任一般,第十四號投票所的主任非常清楚自己正置身於一個空前絕後的歷史性時刻。內政部將投票截止時間延後了兩個小時,之後又不得不再延長半小時,好讓湧進投票所的選民得以行使投票權,最後在夜深時分,飢腸轆轆又疲累不堪的選務人員及政黨代表終於站在自兩個票匭所倒出的堆積如山的選票面前,其中第二個票匭還是臨時向內政部借調而來的。他們眼前的任務艱鉅龐大到令他們哆嗦,這情緒我們必須毫不猶疑地形容為偉大而壯烈,彷彿國家的先賢先烈都神奇地死而復生,化身為那些選票了。其中一張選票是投票所主任的妻子所投下的。她被某種奇異的衝動所驅使,走出了電影院,在以蝸牛步伐緩慢移動的隊伍中排了數個鐘點,到終於與丈夫正面相對時,她聽見丈夫呼喚她的名,心中隱隱閃現一股昔日的幸福感,不過是隱隱,但縱使僅是隱隱,她感覺來這一趟也不虛此行了。計票結束時已超過午夜。有效票的張數幾乎不到百分之二十五,右派政黨獲得百分之十三,中間派政黨獲得百分之九,左派政黨獲得百分之二點五。廢票極少,沒有投票的也極少,其餘的超過總投票數的百分之七十,都是空白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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