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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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阮慶岳/湖畔的假期

2022/10/31 05:30

圖◎徐世賢

◎阮慶岳 圖◎徐世賢

我在夏天即將消逝去的那個下午,搬進去當時不相識的你住居的老舊底層公寓。我單獨占據位在尾端有著漂亮弧窗的木地板房間,從我的房間可以安靜望出去長著一棵漂亮大樹的後院,那時節有些葉子已經開始轉成黃色,這和我初到抵這個陌生城市的彼時心情,莫名也奇異地相互吻合。

我們都安靜地生活在這個狹長的公寓空間裡,錯身時就是優雅微笑問好,彷彿兩顆不相干星球的互望。直到我一夜無意間發現你會裸身從你的房間走入浴間,再從浴間同樣裸身赤白地走回你的房間,我詫異地望著你有如一尾潔淨的魚,夜夜用白鶴飛翔的獨立姿態,來回滑游過我們共用的長廊,我自此失魂以燈塔般的目光,在門縫裡等待著你燐火一樣的現身與消失。

你如天際白光閃電的瞬間出入,畢竟引發我更大的窺視欲望,讓我好奇地想像著回到你那無窗狹窄臥室後,你白皙的身軀究竟如何橫陳或轉身。終於一夜我在你進入浴間後,迅速踏踩後院發出窸窣聲音的落葉,進入與鄰屋相隔的戶外窄道,從我預先布置的木梯及你房間唯一透氣的細高窗,小心攀爬到高處窺視著你的裸身終於返來。

你入返臥室時,依舊裸身坐在床沿沉思著一言不語。我卻忽然感覺到一陣夏日暴雨逕自奔流過我空寂的狹窄溪谷,如此暴力如此蠻橫,一如那季節颱風本來當有的熾烈狂暴。彼時,我在木梯的雙腳微微抖動,害怕自己終於要被你發現蹤跡,而你卻始終靜止如一尊高貴的大理石雕像,拈花微笑允諾我朝聖者從暗處的膜拜瞻仰。

忽然那一刻,我竟覺得你其實根本是一座已然無有人間溫度的遠方的佛,我卻是那始終慌亂不知如何點燃手中香炷的無神論信仰者,只能惶惶然迷途也倉皇地繞走著,不斷猜想那浮在雲端神像的蹤跡究竟何在。

我們平常就溫文言談交往,卻一日你竟詢問我兩人一起尋屋共租的意願,我驚恐猜想是否你已然知道我對你近乎癡迷的夜夜窺視舉止了嗎?這其實也是之後兩年間,我對你我感情如何去處的反覆臆想,也就是我們事實上彷彿已然過起一如家人般親密的生活,我感覺我事事都倚賴著你的引導與指路,也甘心與你共同築起一個可以抵擋外在風雨的篷帳,同心以我們之間的平靜與和諧,對抗時時可能撲襲來的外在壓力與困頓。然而,在這樣平靜的空氣裡,卻彌漫著一股死亡般的疑問暗影:我們究竟真的是戀人了嗎?或者,我是不是那只把頭顱埋進沙坑裡、不敢面對現實的巨大禽鳥?而你卻是長期迴游翔飛在高空、那隻會無因地隨著季節出入的候鳥呢?

莫名地,我們持續迴避著那個關鍵問題,無人敢真正去啟動神秘的按鍵,也無人願意直視或聆聽彼此內在溪流的湍湍絮語。也就是,我們依然以著彬彬的姿態度日,我繼續以著窺視者的陰鬱目光,揣摩你大理石雕像軀體內裡流動液體的溫度,既是期望著它某日的突然熔漿爆裂,也同時憂慮著如果那樣事實剖露的後續一切生活,是否還能依舊平靜如常。

我們讀詩喝酒看錄影帶去小酒館聽現場音樂,你生日我安排你的好友家人同來給你一場驚喜的派對,你當下詫異難信的表情,我依舊朗朗記得。我生日你帶我去全城最老牌的餐廳,堅持為我點了臉盆大小的鮮嫩牛排,我無論如何也吃不完那整塊血色牛排,你只是呵呵看著我笑,那是我人生至今最肥美難忘的大餐。然後,週末我們總是會到鄰近住處的小酒吧流連,一家是校園窮學生經常群聚擁擠的嘈雜啤酒館,一家是帶著嬉皮氣味的波希米亞酒廊,兩人經常暢談醉飲後,再一起邁回就在轉角我們的居所,深夜有你同行我從來不擔心,因為我覺得我正就是那個幸運地莫名被你庇佑著的人。

就是在同樣潮濕悶熱的一個夜晚,我們如常微醺地返回宿處,你先用鑰匙啟門我隨身入屋,我扣鎖門時發覺你並沒有打亮門廊的燈,我納悶著迴轉卻見你的臉龐直直逼視並貼靠著我的臉龐,我望見你在黑暗裡灼灼如獵鷹的目光,而我們同時呼吸出來沉重的鼻息,像是催促著整座森林埋伏已久等待爆發燃燒的火焰。

我們隨後就如星球在軌道上的瞬間碰撞,像是任性劃過暗夜天際、又莫名合一的兩道白光。由是而生的必然接續失重飄浮,以及一切事物的因果發生,一如預料也出乎我們的想像。我們仿如頓時沉浮在沒有重力的星球上,這一夜劃開我們布幕般看似美好的平靜與和諧,逼迫我們認知與接受一個事實,就是當散場劇終的燈光打亮後,舞台前方與布幕後場所同時揭露的本質,其實根本並無差別。

回頭再看,那夜我終究是害怕膽怯的那個人,我面對著鮮豔果實的邀請,終於將你已然奔馳縱橫的烈馬勒拉住,讓你灼熱的呼吸在暗夜裡只能無可選擇地逐漸消散去。然後,我還假裝我們如常徜徉棲息在夏日河畔的金色帳棚下,並肩注視著遠處某棵天真的巨大橡樹,眼前一切必然皆如往日般平靜與恆常。你確實也安詳坦然地睡倒在我身邊的草地,允許我無盡貪婪注視著你有如紅熟蘋果的身軀,並用手撫摸過你茂密囂張的密林頭髮,堅持以著無知處子的固執意念,讓現實裡已然熊熊待發的火爐,逐步地化成難以回視的一場冷靜夢境。

我記起來有次同去你家族在幽靜湖畔小木屋度假的時光,你家人自然而然就讓我們同宿僅有一臥床的房間安排,還是讓我不安地想著他們究竟如何看待我們的關係。我拘謹怕生又難於與他人同處的個性,在這幾日得到某種考驗,但其實在那裡人人都可以各自安靜獨處,維持讀書游泳或乘坐風帆船的靜默。只是這樣任憑夏日時光緩慢流淌的節奏,其實依舊讓我始終戰戰兢兢,甚至也完全不知道究竟該如何插手幫忙,好加入你們似乎已經分工熟練與密切的假日勞務安排。

或許,我一直是如此的緊張與難於面對真實一切,並忽略了你其實也始尾都和我一樣的步伐稠促,並沒有如我以為的安然自在。我們根本像是兩只迷途也誤入森林的孩童,一邊幻想著如何布置我們正要同往的浪漫野餐,一邊想像與害怕著環圍樹叢暗影裡,必然躲藏許多飢餓豺狼的盯視目光,全然無法真正放鬆欣賞森林想要賜予我們的豐盛饗宴。

我如今還是會時常想起來那個夏日湖畔的小木屋,以及那幾日沉靜少語的共度時光。在那焚身烈日正高高奔馳在晴碧藍天的上空時,我如何獨自憂心地捲曲在濃郁的樹蔭下,幾度在昏睡夢中感覺到你的愛情依舊遠處樂音般傳來。我確實可以聽見天使們齊聲在對我們兩人歌詠,他們祝福般地合唱著:請快來棲息在這道泉水邊吧,這裡的溪谷長滿如茵的青苔,小溪流水如此清澈晶瑩,請快快卸除掉你們包裹著自我的驕傲綢衣,縱身躍入這如美酒般甜美與純淨的流水吧。

天使們又繼續唱著:因為,只要願意讓身心徜徉在這個無染的樂園溪谷,你必會熱愛著炙熱夏天的自由與無羈。

我猜想我們確實無知地錯過了屬於我們的那個美好夏日,我們曾經有機會身屬已經幾度殷勤邀請我們入內的那個樂園,在那裡吟遊詩人撥著銀弦地自在穿梭來去,年輕男子伸展的體態舞姿曼妙誘人,全然勝過那些想以南國風情來花俏賣弄的世俗姿樣,美麗少女一旁也歡樂起舞嬌豔盛放,歌聲和樂音交織的甜美回音,縈繞穿流整個山谷不去,我們身畔的水流清澈有如天堂,還有月桂花環為我們遮蔽掉當空酷日曝曬。

是的,必然是我的無知讓我們錯過了夏日的歡樂邀請,是我的猶疑讓我們同時與花果滿布的樂園擦身而過。我誤以為夏日時光必然會為那因猶疑而止步的人永遠停留,更錯以為正好置身與站立在幸福機運門前的人,必然就是那個命運輪盤最珍愛的小孩,而且善良的天使絕不會讓這樣無知的天真者,感覺到對於生命安排的一絲絲失望。

我們一如所有戀人那樣開始爭吵,並且隱匿地互相傷害,我迅速就身體癱垮不支病倒,送醫急救進入手術房。在醫院病房獨自康復的過程裡,我日日昏睡不願醒來,開始意識到自己必須堅強起來的事實,並且一出院就斷然搬離我們的共同居所。你詫異察覺我的決心如是湧現,委婉收起你同樣受傷的自尊心情,試圖想再次扣敲我已然難以溝通的門窗,我卻決心確立此刻已是季節的終了,告訴你說我們所一度共有的夏日已然結束。

那之後我曾經蓄意放縱自己的肢體行為,不知道用意是要懲罰自己對這場夏日宴席的錯失,還是想要藉由屢屢與陌生者的短暫迷亂對舞,來掩飾這一切所以謬誤的真正肇因就是在我。卻依舊不願意認真去面對這一切因果,根本就只是因我的無知,讓現實長成不可改變的僵硬模樣。我也曾經思考回頭再重新屈就你的可能,但是我卻很驚訝地發現一切原有的感覺,竟然如夏天陣雨驟然轉身逝去,那樣不留情也堅決地消逝無影無蹤,餘下地面溫熱土地被澆淋後,不斷持續冒出的濃郁氣味,有如那被無心遺忘、而腐敗惡醜難再入口的果實,只能讓人轉身遠離去。

我更發覺我們在經歷過這些事情之後,幾乎像是被迫離開伊甸園的兩人,彷彿還來不及弄清楚自己究竟犯了什麼樣的罪惡,就已經赤條條地並身站立在樂園的門口外面。我們努力地張目回顧,卻只有熊熊噬人的烈焰,在門口阻擋我們的回返意圖,以及望見那彷彿迴盪在那雲火景象後面,看似依舊茂盛清澈如昨、根本餘生魂縈不去的我們的夏日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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