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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劉思坊／隧道裡的聲音
圖◎柔光
◎劉思坊 圖◎柔光
八月裡最熱的那天，我在冷氣極強的小房間裡褪下了已經濕透的衣服，換上了一件巨大的四角褲，寬鬆的露背袍子，一雙鬆垮垮的特大號鮮黃色襪子。若走到街上，肯定會被認為是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但我走在醫院裡乾淨無塵的走廊。
盛夏陽光從大窗照進來，窗外是紐約的東河，在陽光反射下河床一片金屬銀灰色。這麼乾淨的地板在紐約實在少見，我故意用滑行的方式在走廊前進，走了一陣襪底還是鮮黃色，一點髒汙都沒有。空氣裡沒有紐約街頭常聞到的悶臭尿騷味，甚至連醫院裡的酒精和消毒水味兒也沒有。乾淨清新的環境讓我以為身處在高級飯店，但發涼的褲底倒提醒了我，我不是來度假，而是正準備做核磁共振檢查。
第一次在診所裡做核磁共振，工作人員只給我了兩坨棉花塞耳朵，就把我推進了隧道。我將棉花隨意蓋住耳洞，隨後在不可動彈的狀態下，在狹小的隧道裡忍受了半小時的刺耳噪音，就像是修路工人故意在我耳邊鑽水泥塊，耳膜幾乎震裂。這一次在大醫院裡，不只我有了心理準備，工作人員還備好了耳塞（不是棉花）。甚至突然轉頭問我：「妳需要音樂嗎？」
「好。」果然是昂貴的大醫院，想不到還有音樂，我馬上答應。
「妳喜歡什麼類型的音樂？」
什麼？還可以選類型？我在腦裡浮現了幾個古典音樂家的名字，但眼前這個拿著耳機的男子眼神已經開始移動，隱隱透出了不耐煩。
「嗯，只要是輕音樂都好。」我還沒說完整句話，耳機已經被戴上，身體也順勢被推進了隧道裡，宛如棺材被推進焚化爐般堅決而快速。這急躁的操作提醒著我：這仍是紐約啊。這是個路人走得飛快，隨時對著擋在前面的人喊「Watch out！」；紅燈轉綠的那一刻車子若沒衝出去，就會被後面的車子按喇叭的城市。
但不管紐約再怎樣吵鬧，只要人被推進了這個隧道，就會進入另一個渾沌世界。
輕音樂剛從耳邊放出來，我就已經後悔自己的決定。我不該選擇音樂，畢竟我的耳朵對於品味不合的音樂沒有任何容忍力。有一次去做臉，小房間裡也是放著輕音樂，但這音樂每隔幾分鐘就會跳針，接著無限重複，一首歌就這樣破碎地反覆回繞著，幾乎讓人神經崩潰。誰知道，半年後我忘了，又預約了同一家，躺平後聽見那熟悉的音樂渾身便起了個冷顫：「小姐，今天可不可不放音樂？」
「為什麼？難聽嗎？」來自中國的美容師問。
「嗯，不是（雖然真的很難聽）。是它一直在跳針。」
「跳針？妳哪裡人啊？」大約「跳針」不是她常聽見的詞彙，又或許，會在意跳針的音樂的人，對她來說很少見。總之，那一天，她沒有關掉音樂，我只能提醒自己此生絕對不再踏進這裡。我計算著她這半年不知聽了多少遍這首跳針的歌，不禁佩服起她來。
現在在核磁共振的隧道裡，修路工人又在我的耳邊鑽水泥塊了，噪音吞食了大半的音樂，微弱的聲音只在噪音有間隙的時候浮出。就像坐在夕陽照耀的列車上，光線被路邊的柵欄切成一條條，我接受到的音樂也是切成一片片的。我拼湊著片段的訊息，嘗試還原是哪首流行歌。就像是二戰時的士兵拼湊著從無線電波裡攔截的電報訊息：威士忌、狐步舞、洋基……而那跟著規律節奏打拍的儀器噪音，就像摩斯密碼：噠噠噠，噠噠，噠噠。
我專心解讀這些訊息，忘記自己正困在狹小不得動彈的幽閉空間裡。
這些日子，我一直在等待各種消息。對寫作的人來說，沒有消息就是壞消息。每天癡癡等待寄出的稿件被閱讀，等待稿子被接受，甚至等待被拒絕，那至少就不用再等了。到最後已經搞不清楚，到底是為了消磨等待的時光，所以寫作；還是因為寫了作品，所以才需要經歷等待。
等待的時候很孤獨，就像在這個隧道裡，巨大的噪音都只有自己聽得到。沒有進展的時候世界發出了催促的聲音，沒有消息的時候心裡也產生了否定的聲音，還有各種懷疑、羨慕、嫉妒的聲音，最終合併成嘔啞嘲哳的難聽噪音，不斷鼓動著耳膜。最後，等待的不只是消息，還在等待隧道裡的聲音止息。
躺在隧道裡的我繼續幻想著活生生被關進棺材的感覺。那恐怕，我還要努力地叫出聲音來，讓世界聽得見我。我還存在著，我還沒死。如果都沒有人聽見呢？那我會好好思考這一生，有沒有什麼值得的事，能在生命最終的那一刻拿出來懷想。我想著那些寫好的故事大綱，想著那些待完成的小說，我想著它們在我死後被刪除，燒成灰燼。夭折的作品終究像隻剛飛出巢，就摔成肉泥的雛鳥；像剛出場，就出車禍的電影配角；像剛吸飽血，就被打死的蚊子。
出了隧道，工作人員幫我拿下耳機，告訴我一切都好了，可以下床離開了。
我卻一時動彈不得，覺得恍若隔世。我的手指在大腿側敲打：噠噠噠，噠噠，噠噠，記下了一組只有我自己可以辨識的密碼。我要提醒自己，原來面對死亡時，我最在意的還是寫作啊！
「喂！妳再不走的話，下一個人要進來了！」
喔對，我忘了這裡是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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