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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李桐豪／傷感瑪麗 － 3之2
圖◎川貝母
◎李桐豪 圖◎川貝母
瑪麗和哥哥並不是沒想到請外傭，或送母親去安養中心。但外傭做三個月，偷了媽媽的金飾跑了，若送安養中心，每個月加加減減，十萬塊跑不掉。當時，家裡跟銀行抵押貸款，幫哥哥供樓，家中沒閒錢，瑪麗只得和兄嫂三人輪流排班。她在學校從約聘轉正職，但因為資淺，課表不是排在週間上午第一、二堂通識課，就是週末推廣教育班的英語課，蠟燭兩頭燒，兄嫂鼓勵她不如辭職在家，母親退休金月領六萬塊，每月再額外付她三萬六千塊孝親費，一個月近十萬，母女倆過生活也綽綽有餘。
瑪麗答應了，當然，那時候她不會知道出錢的永遠最大。母親身體微恙，天邊孝子出一張嘴要數落她太容易。哥哥在物流公司當主管，上個月三級警戒，工作量大增，嫂嫂帶茵茵回婆家待產，她要照顧床上那個，也要打點客廳這兩個。三萬六，與麥當勞襄理薪水無異，但速食店工作輪班輪休，月休八天，兄嫂花三萬六，免去床前盡孝的責任，也買下了她的人生。
她深吸一口氣，每次走進母親房間，都有潛水的幻覺。窗簾終年遮掩著，陽光被藍色簾幔過濾，彷彿海水漫進來，一片幽暗的深藍。氧氣機、蒸痰器、輪椅、成箱成箱的尿布，以及茵茵用不到的嬰兒車，嫂嫂從家裡拿來借放的棉被與冬衣，雜物到處堆疊，如海底沉船遺骸。床上的人靈魂被困在深海裡，眼神潰散，不言不語，僅僅只能以褥瘡與糞便的顏色，對世界表達意見，要揣測她想生存或毀滅，始終是一個問題。她坐在床邊，望著母親的臉，突然一陣呼吸困難，下一秒頓時醒悟，原來進屋好一陣子，臉上口罩還戴著。摘下口罩放床頭，她輕撫母親手臂，柔聲說：「媽媽，我來幫妳換尿布了。」
靠牆櫃子上的電視彷彿水族箱，在暗地裡發光。螢幕上有老和尚低聲說道：「造什麼樣的業，就受什麼樣的果報，自我在這樣的歷程中形成。受苦的我、受樂的我、努力的我、怠惰的我；有時是自私的我，有時是慷慨的我。不一樣的我，都是自己造業的因，與自食的惡果。」嫂嫂說，讓臥病在床的人每天收看佛法頻道，也許聽著聽著就頓悟了，離苦得樂。
她在法師開示下替母親換尿布。幫病人屈膝、翻身，把她身體倚靠在自己胸懷，解開尿布，拿衛生紙抹去排泄物，拿濕紙巾、熱毛巾、乾毛巾擦拭會陰與屁股，再包上乾淨尿布。誰造業、誰承受惡果？屎尿中能否悟道？她沒有閒情逸致去思索，她只是年過四十的女兒，忙著替七旬的老母巨嬰換尿布，日復一日。
扶正母親身體，替她擦臉。癱瘓之人終年不見天日，皮膚異常嬌嫩，而她卻已鬆弛暗沉。偶爾也不免傷感，母親臥病在床，一個月淨賺六、七萬塊，一條命還是比她值錢。但母親是驕傲的人，如此不生不死的狀態豈會是她要的人生？她目光瞥見床頭口罩，心想今天去了哪些地方、見了哪些人？心下迷惘。突然手背一陣冰涼，原來是母親垂下的手，落在她的臂膀上，那冰涼觸感，令她登時打了寒顫。不對！紅衣小女孩，剛剛陽台上跳繩的紅衣小女孩，之所以覺得似曾相識，並非在電影看過，而是那根本是她自己。
她想起來了，約莫是茵茵相仿的年紀，有一陣子，母親會帶她去拜訪一個戴黑框眼鏡的叔叔。叔叔住的公寓有《漢聲中國童話》，一月到十二月一整套。媽媽說，她跟叔叔在房間談一下事情，要她在乖乖在客廳吃零食、看故事書。看書看累了，就在陽台跳繩，啪啪啪的節奏，甩在無人知曉的夏日午後。母親出門總是穿得美美的，臉上有一種罕見的笑容。因為喜歡看母親笑，所以以為母親帶她去眼鏡叔叔的公寓是一件好事。每去一次，可以讀完半本故事書，從一月一日〈年獸來了〉開始讀，當進度來到六月，某日，雙親帶著她和哥哥去喝喜酒，眼鏡叔叔現身了。父親和叔叔划拳喝酒，非常親熱，她在一旁雙頰發燙，覺得什麼恐怖的事情發生，於是吐了出來。大人以為她嘴饞，吃撐了肚子，也不以為意。
再過沒幾天，一家人吃飯，她挑嘴不吃菜，母親罵：「妳這小孩怎麼這樣壞。」她回嘴：「妳才壞，妳跟眼鏡叔叔才壞！」好脾氣的父親霍然起身，將她一把扯過來，按壓在大腿，朝她屁股一陣亂打：「我叫妳亂講話！我叫妳亂講話！」她覺得委屈，哭暈了過去。是夜，半夢半醒之間，她見母親伏在她身上啜泣，肩膀抖動得很厲害，母親的手搭在她的臂膀上，冰涼觸感，就跟此刻沒兩樣。其後，母親再也沒帶她去那個公寓，眼鏡叔叔消失了。母親還是母親，父親還是父親，一個屋簷下，夫唱婦隨。父親晚年罹患阿茲海默，生活失能，母親悉心照料，夫妻結婚四十五週年隔天，父親過世。臨終前，母親緊握父親的手，不放開。然後，輪到母親躺在床上了。
眼鏡叔叔是誰？母親和他在那公寓是真正做了壞事，還是她亂講話？因為事隔多年不曾想起，她也沒有自信那是事實，還是妄念？而徹底遺忘，是恥於母親行徑，還是為著她破壞了母親的好事而內疚？因為她在成長過程再也未曾見過母親有過這樣明媚的歡顏。一個問題引來另外一個問題，思緒如潮，一波一波打來，但答案、以及她的人生，都隨著床上癱瘓的人，下沉到意識海洋最深處。想到此處，她一陣胸悶，簡直窒息，口袋手機突然一震，撈起一看，俊偉來訊。晚上吃咖哩飯？喜不喜歡那個漂亮房子？他對瑪麗種種表示，回以熊大拉炮歡呼貼圖。
因為俊偉，她得以探出水面，大口大口呼吸。
去年年初，彼岸疫情爆發，隨之全球擴散。女台商返台是為第一樁確診案例，當權政府成立中央流行疫情指揮中心，擴大邊境管制。武漢撤僑、鑽石公主號染疫者台北趴趴走、敦睦艦隊確診……執政團隊關關難過關關過。六月中旬，島上六十六天無本土案例，與整個世界的命運分岔，進入平行宇宙。島民們拿政府發放的振興三倍券，歌照唱，舞照跳。在世界的角落蹲久了的小國島民，突然舉世矚目，如 B 段班學生，週會拿整潔秩序獎，一時志得意滿，民族自信心爆棚，始得對世界大喊：「Taiwan can help！」
兵荒馬亂之中，俊偉回來了。在加州當導遊的他斷炊返台，隔離十四天，先回台南老家待了幾週，後來，有朋友找他弄劇本，要他寫好萊塢見聞，他北上，東區裡找月租套房住下，也聯絡了她。她做足功課，帶他去華山、富錦街、永康街，參觀這城市最時髦的地方。當年，信義區只有華納威秀與新光三越，仍是一片荒蕪，但如今也有了 W Hotel、大遠百和信義誠品。他們於是在這些煙柳繁華之處，看了許多的老電影。
去年，片商沒有強檔好萊塢大片上映，只得翻出庫存舊片。《末代皇帝》、《烈火情人》、《地下社會》、《阿基拉》……他們從年中看到年底，重溫許多舊夢。某個週間午後，兩人去松菸誠品看《東邪西毒》，俊偉說一廳播王家衛，一廳播放《萬花嬉春》，簡直是他在加州讀書時常去的藝術電影院。電影院蓋在半山腰上，白日進場，再出場時已是漫天星斗。他爬上山丘，眺望星空，也俯瞰城市萬家煙火，彷彿是《La La Land》場景。
去年夏天，金馬影展辦費里尼百歲回顧展，兩人在新光影城看了修復的《大路》、《阿瑪珂德》與《八又二分之一》，接著去萬年地下街，一邊吃金園排骨，一邊討論劇情，那行程，分明就是學生時代約會行程，彷彿電影修復的不是膠卷，而是往日時光。冬夜裡，兩人又在西門町看了兩場大島渚，散場後，在漢口街散步，俊偉歎《俘虜》和《感官世界》講的都是戰亂中的男人與女人，女人為愛痴狂，雪夜中割掉男人的陽具。但男人暗戀另外一個男人，情到深處，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在熱帶夜剪掉他一撮頭髮，隨身攜帶。兩人用同一副 AirPods 聽〈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俊偉在一處老公寓停下腳步，抬頭望著古樸的洗石子立面與木框玻璃窗花，喃喃自語：「住在這裡也不錯。」
她聽完，頓時血潮澎湃，就當俊偉是跟她告白了。假使俊偉願意許她一個未來，肯與她在這個城市共度一生，那麼，買一間房，為他們的情感找一個家，就是她的事了。錢能解決的事，對她而言，從來只是小事。
俊偉是在馬英九第一次選總統那年出國，那時候，雙方對十年的愛情有信心，科技太方便，只要有 MSN，思念就可以在一秒鐘橫越千山萬水，抵達對方心坎裡。瑪麗在午夜時分對俊偉說早安、在吃蛋餅配豆漿的時候，問他今天晚餐吃什麼？那幾年，她在台北過的是美國時間。但科技也極其殘忍，心不在焉的人，最後連一秒鐘敷衍的噓寒問暖也不肯給。MSN 中止服務，他們移師 FB，俊偉曬著他在納帕谷地喝酒、與美豔中國女團員在拉斯維加斯親密合照，社群生活多采多姿，但她得替老父送終，安養老母，臉書一片空白。兩人情感到底沒跟上手機升級。她覺得人生萬念俱灰，有學校同事鼓勵她投資，說股票大盤才是女人命盤，她每個月三千塊，定期定額買 0050，經過去年股市大漲，如今也是好大一筆錢。
當然，有實力買房，除了投資得當，還是母親給了她兩百萬。好幾年前，母親拿老家跟銀行抵押貸款，幫哥哥買房。哥哥搬家那天，母親悄悄匯了兩百萬給她，語重心長對她說：「手心手背都是肉，我關照妳哥，但更擔心妳。不要怪妳嫂嫂有時講話難聽，她對妳哥是真心的，你哥太散漫，身邊得要有人管著。倒是妳，感情看太重，遲早有一天會吃虧，妳要多愛自己一點，要為自己想。」
但她以為愛俊偉等於愛自己，於是他們跟著房仲在各大公寓裡旅行：那是民生社區舊房子，明星國中學區房，十二坪開價一千六百萬；那是木柵景美溪畔新大樓，權狀三十坪，一坪七十萬，扣掉公設、車位，僅剩十三坪，沒陽台，洗衣機還得放浴室；那是中和四十年老公寓，三房兩廳，但陰暗潮濕，鋼筋外露，儼然是蔡明亮電影的感情廢墟。他們從盆地的蛋黃區看到蛋白區，橫過淡水河、新店溪，節節敗退到新五淡、林青峽，不斷和現實妥協，下修夢想，俊偉意態闌珊，對她說妳決定就好，但她從不放棄。
陽台吹進來的是焚風，水龍頭打開的是溫水，她在廚房幫俊偉煮咖哩，心心念念都是下午的中島廚房，在那樣一個明亮的所在煮飯，必定是愉快而有效率。咖哩煮好了，牛肉起鍋了，美味食物裝在樂扣保鮮盒，疊在保冷袋裡，她迫不及待要去俊偉住處，跟他講那公寓的種種好處。她在玄關穿鞋，聽嫂嫂跟哥哥講電話：「一天到晚趴趴走，也不知道外面都是病毒，今天新增一百零四例本土病例、死了二十四個人欸！我們母女遲早會被她害死。」嫂嫂講得很大聲，像是講給她聽的，但她不管，砰一聲，微笑地關上門，走出這個家，她下班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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