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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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李桐豪/傷感瑪麗 - 3之3

2022/12/21 05:30

圖◎川貝母

◎李桐豪 圖◎川貝母

穿過暗巷,抵達大街,站在站牌邊,等一輛開往俊偉住處的巴士。車來了,她上車,車廂空蕩蕩的,僅她一個人,彷彿巴士是為她而開。司機提醒著她掃實名制,她自嘲,這樣冷漠的時代,居然還有人在乎她每天去了哪裡,為她的安危擔心,這是多慈悲的事。坐在靠窗位置看風景,無車流、無人潮,街道冷冷清清,三級警戒的每一天,都像星期天的晚上一樣安靜。出門戴口罩,出入公眾場合掃 QR CODE、量體溫,所有人的生活在改變,但改變對她而言是好的,至少臉書看不到有人一天到晚張揚著出國旅遊照片,整個世界都和她這樣的長照者一起被隔離了。嫂嫂說今天死了二十四個人,可是有俊偉在身邊,她的生活是甜蜜的。

「我是這部車,第一個乘客。我不是不快樂,天空血紅色,星星灰銀色。你的愛人呢?Yes I’m going home,I must hurry home。」她戴上耳機,愉快地聽著手機裡的流行歌。她在李宗盛的歌詞裡領悟,也在張惠妹的聲音中解脫,她有一個歌單,聽來聽去都是年輕時聽的歌,「妳這是Golden Age Thinking,」俊偉笑她:「生活困頓的人總要緬懷過往的黃金歲月。」她微笑,不辯解,王菲張惠妹和林憶蓮,反覆聽著老歌,聽到中毒,聽說愛情回來過,其實是你從未離開。她在三、五首歌的時間,抵達俊偉住處,彷彿一下子,又彷彿半輩子。

走進大樓,管理員點頭與她致意,說:「馬太太回來了啊。」她欸了一聲,暈陶陶的,心想,對方都當她是俊偉家眷了。進電梯,摘口罩,掏出手機,房仲來訊、台灣社交距離APP的警示,一點都不重要,點開鏡子程式,抹平口罩深刻的壓痕,搽了點口紅。電梯門打開,她深吸一口氣,回家了。

「餓了吧,我熱一下菜,馬上就好了。」打開門,把鑰匙、口罩放在玄關鞋櫃上,她喳喳呼呼,一面對俊偉講話,一面套上拖鞋穿越客廳,逕自走到廚房:「你今天都在幹嘛?」「追劇、寫劇本,沒幹嘛啊。」陷在沙發上滑手機的俊偉對她說。客廳裡的男人與廚房裡的女人,隔著牆閒話家常,就像一對尋常的小夫妻。

燒開水、熱菜,幫俊偉準備晚餐,瞥見流理台上擺著打開了的威士忌與喝了一半的酒杯,她隔空喊道:「你也太誇張吧,白天就開始喝。」牆另外一邊的人沒有回答,他的手機響了,他喃喃講著電話:「長榮要七萬兩千塊,你確定你不是報給我豪華經濟艙的價錢吧?!那聯合航空咧……四萬二,還要排候補?!算了算了,你幫我留意九月票價吧,暑假過後,應該會便宜一點吧。」


她的情緒沸騰了,但鳴笛水壺尖叫聲,遮住俊偉的對話。關掉瓦斯爐,由廚房走到客廳,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你在看機票?」他從沙發起身,走到牆邊,開窗,點菸,輕歎了一口氣:「嗯,有些事要處理,順便打疫苗,連加州 Costco 都可以打疫苗了,輝瑞、莫德納、嬌生隨便你打,不像這兒,要什麼沒什麼,好落後,人家迪士尼都要開放了!」

窗簾被窗外的風吹得蓬蓬作響,那灰色窗簾、圓盤鐵架茶几、金屬立燈,種種工業風家飾,都是她買來搭配眼前這個靠牆抽菸的粗獷男人,但男人要走了,她脫口而出:「那我咧?」窗外有救護車駛過的聲音,無依無依無依,那是最近夜裡習慣聽著入睡的聲音,她喉嚨一陣緊縮,覺得那救護車是來接她的,無醫無醫無醫,「下午兩點三十五分到三點,全聯福利中心自強門市。下午三點十分到三點四十七分,康是美中正門市。四點四十分到五點,五十嵐中山店。」默念感染者足跡,彷彿念著佛號,昨天足跡是這樣;至於前天上午十一點二十五分是自家巷口的美而美早餐店,大前天中午十二點則是小北百貨。俊偉不讀不回的空檔,她經百千萬劫難,避開或避不開的足跡,替他張羅吃穿用度,與她一起趨吉避凶的口罩,如今就放在鞋櫃上風處。

「妳就乖乖等我回來啊。」俊偉笑著說,瑪麗見他把菸蒂彈下陽台外,非常哀傷,原來她想和這個人共度餘生的城市,對他而言,無非是一個菸灰缸。俊偉熄菸,走向前,企圖擁抱她。「欸欸欸,社交距離!」她笑著躲開:「我還跟房仲約了看房子,明天再給你帶好吃的?」她說她得走了。人過中年,皮鬆肉垮,代謝變慢,別的好處沒有,但撐起驕傲的面子,全身而退的世故還是有的。

跳上一列公車,她在車上聽著歌,莫文蔚許茹芸許美靜,要離開俊偉也許需要半輩子,也許只需要三、五首歌的時間。飄飄渺渺來到了房仲給她的住址,拿住址對照著門牌,抬頭望著古樸的洗石子立面與木框玻璃窗花,就看見男人趴在窗邊笑著揮手:「這邊!這邊!二樓!門沒關,快上來!」推開虛掩鐵門,爬上二樓,一隻狗朝她衝過來,撲在她的腿上,熱情地搖尾巴,「加油,不可以!」男人從鐵門裡走出。「牠叫加油?」她蹲下,狗的舌頭一捲一捲舔著她的手,她啞著嗓子說:「沒關係,我現在很需要加油。」

男人棉短褲、T恤,彷彿是住在這房子的人,引她進屋,迫不及待地帶領著她參觀房子,這裡是臥室,那裡是客廳,簡直比他的狗還要興奮。二十坪隔兩房兩廳,屋小如舟,可是客廳正中央擺著一張木桌,大大的桌子,桌面寬闊如海洋,她可以趴在上頭,吃飯上網寫字記帳與看書,結實的桌子必然可以為她撐起一個搖搖欲墜的生活。她也喜歡木頭書櫃與寶藍色的牆的配色,彷彿是從這樣的夏天晚上剪下一片夜色,粉刷在牆上,讓她可以在此,做一個藍色的夢。

「跟我來……」男人領著她穿越廚房,推開紗門,眼前是扶桑、芭蕉,一棵雞蛋樹開滿了小黃花,四下都是南國花卉,層層疊疊的綠意將她包圍在一個熱帶夜,空氣中隱約有花的芬芳,她摘下口罩,深吸一口氣,是茉莉,在這個季節,六月茉莉真正香。

花園有一張沙灘椅,椅子邊擱著一把吉他和幾罐啤酒。「要喝嗎?」男人往沙灘椅一坐,舉起啤酒,企圖遞給她,她搖了搖頭,男人摘下口罩,啜了一口酒,「其實這個物件不是我們公司代理,屋主是我朋友,因為疫情,全家搬到都蘭去了,要我幫他處理。我住附近,每天晚上遛狗,就順道來澆花。這椅子跟客廳的桌子都是我撿來的噢,三級警戒開始後,路上可以撿到很多東西,客廳油漆也是我刷的,我很喜歡這個房子,晚上都會坐在這個小花園納涼,想像自己住在這裡種花、養狗的樣子……」男人抱起吉他,刷刷兩、三個和弦,喃喃唱起歌來:「夏夜裡的晚風,吹拂著妳在我懷中,妳的秀髮蓬鬆,纏繞著我隨風擺動,月亮掛在星空,牽絆著妳訴情衷……」

夏夜晚風裡,陪在她身邊的人應該是俊偉,而不應該是這男人啊,瑪麗又傷感又憤怒,他只是房仲,憑什麼!但他唱得那樣自在,彷彿唱給自己聽,她倒成了闖進他人美夢的入侵者,「一個夏夜晚風的愛,一顆寂寞的心的愛,一個還在等待的愛。」男人低聲呢喃,他的狗在他的夢裡睡著了。她臉頰燙燙的,眼眶脹脹的,彷彿有什麼情緒要溢出來了,連忙把臉埋在掌心裡,深吸一口氣。

她抬起頭,雙手扶著露台外牆,撐起身體,坐在牆上,坐在夜晚的邊緣吹風,誦念著感染者足跡,如同誦念佛號:「下午三點十分到三點四十七分,康是美中正門市。四點四十分到五點,五十嵐中山店。」「小心!」男人一個箭步衝過來,敞開雙臂攙扶她。看著男人的臉,她放鬆了,重心往男人身上墜,男人會接住她的。

吧嗒一聲,她似乎聽見一朵滿開雞蛋花墜落在地的聲響,如一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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