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 陳凱宇/深夜拾荒手記

2022/12/27 05:30

圖◎龔萬輝

◎陳凱宇 圖◎龔萬輝

電影海報

第一晚赤腳踏入你掛滿海報的房間,我便從此不能自拔。床頭上方巨幅的《春光乍洩》、《花樣年華》從天花板比鄰而垂,旁側有A3的《阿飛正傳》、《戀夏500日》、《瘋狂麥斯》和其他沿牆而列,有邊有框,各覆著一層淺淺的浮光。你一一指點我必看的提示,我未及筆記,但視它們如有待拼組的蒙太奇碎片,看完且看透的那天,我便能夠別出意義地,直抵並寄居在你的眼底。除了房裡這些表象,我還偷偷看完了你的舊作,《樓道》、《那個門柄》、《浴間》,僅僅幾部,它們公開而我遲到十年入場,埋伏在觀看數裡,未有留言。我從480p的畫質、匆促微顫的運鏡、稚嫩但深情的口白,窺見你舊日的文藝情懷。沒有什麼好告訴你的,基於我所觀看過的我的全知,只是一部分的你的限知。但你的主題一貫而明確――所有永續留存的記憶是經過選擇的結果,從來無法完全,像牆上大大小小的定格,像你從前的景框與對焦:There is nothing much for us to regret。

名字與身分

我經常叫你導演、director,帶著嘲弄的口氣,且一臉得意的樣子。你提過,你工作的場域大致分為兩種人,一種只記得你director的身分而不記得名字,另一種是共事久了親疏不分,只記得名字,忘了職銜。我想我比他們要好一點,知道你是director,亦記得你的中英文全名。你說,在我這樣的歲數、你的十年前,你一度期許自己活像王家衛,拍過幾部(也就僅僅幾部)在你看來是賣弄和炫技的敘事短片。直到認定限知於故作成熟的獨白和耽溺自我的敘事終究不切實際,你決定從全知視角出發,轉拍商業廣告,將資歷、經驗連同團隊包裝好,競標賣身給不同的上流公司。很淺白地問過已經轉拍商業廣告的你,還會拍以前那些生活電影嗎?你卻說,近年看到很多本地年輕導演的作品,他們拍攝低下階層的生活面貌,或以那些為製片題材,繼而流於人前,你說你當然也能夠這麼做,但卻沒有必要了,因為並不是真正地懂得他們。不知道為什麼就一直記得了。當然沒有誰可以真正了解誰,但我私自認為你想說的其實是,隔著距離的知道、觀望而不湊近或獵奇,是比探問和記錄更深沉的同理吧。似乎對你來說,拍攝商業廣告是最不帶感情,也是無害的,畢竟雙方得益。並沒有離初衷太遠,也沒有什麼不好,你得以安穩為生,逾越過一個個陌生邊境,周遊過許多國土,最遠的是法國,而最近的,是我。

不便利用品

往來日久,我終於厭惡自己為了你,一路用零食掩護私欲,如此含蓄卻虛偽的消費行徑。於是那天光臨便利店,我一鼓作氣到櫃檯旁側的情欲架,在那位叫美麗的店員面前,捏起銀白色的小盒。它閃閃發光,我不眨眼,放上檯面那刻,卻希望它物如其名,INVISIBLE。不知道架滿情欲的櫃架為什麼會立於如此光明之處,似乎是為了讓所有羞赧膽怯現形,於色。好在櫃檯闊大的間隔讓易物顯得禮貌謙謙,沒有越界的凝視與交談。美麗的臉面依舊比冰櫃的光線慘白,眼皮沉如垂死,好像只容得下條碼與小盒,我才是invisible的。過去我總擔心一天,不支倒地的慘況發生在美麗身上,但這是我見到她的第n次,我顯然比她多慮了。從閉路電視般地倒帶回溯,那櫃檯清醒地隔開兩個同樣倦累的人,他們耗弱的交易,也如像各取所需。美麗或許慣了慘白是夜班的常態,沒有美化的必要;認真地慘白和旁若無人,都很美麗。她不會知道,我一直把她視為對手,去壯膽,表演不知廉恥。如今我只是不想再故作矜持,而要帶走只有熱量可言的垃圾食物。美麗的緣故,我的情欲變得堅挺,不再需要其他食水壯陽,就像到超市只買一袋紙巾,認定得多麼理直氣壯。我記住了大人的身分,也懂得區隔當前與事後:當前僅僅只要盒套;事後回來,我會認真思考及匹配,最適合明天的早餐――彷彿終於吻合了你,可以把需要與愛,切割得利落乾淨。

Mise-en-scène

水族箱的光從智能電視海藍海藍地漫漶出來,幽幽填注這凌晨四點多的暗房。在被電扇徹底風乾以前,已經無所事事的我們躺著,還不想完全分離,讓視線一同追隨著眼前的小丑魚。你說,你可以看它游動幾個小時,並且覺得充實。大概是發現跟這樣的夜晚不甚切題,在後你點開《Corridor Glance》,蘇麗珍與周慕雲在暗巷的擦身,兩分多鐘的慢鏡片段。你用「大師級」形容你最愛的這段,告訴我Mise-en-scène。關於場景的光線、巷內的空間感和景物構圖、鏡頭的取角、畫面的剪輯,還有角色的服裝、走位、肢體――一再地重播,你要我注意看,注意聽,感受裡面的壓抑。我嘗試把思緒放得比畫面緩慢,凝住兩堵高牆之間,注定窄陡的斜巷,必須小心步伐的石梯,以及先後出場的男女。提琴樂悠長而悲,使原本擠迫的空間更加擠迫,以至恢復環境音的日後,碰面點頭的含蓄禮儀,是為一種詭譎的交與錯。但陌生的術語被你說得很輕,霎時間儘管我只把握得住scene,大略地知道,卻記得很重,覺得你很厲害。那時我便想在日後再偷偷重溫你的舊片,認定你時短時長的鏡頭,一廂情願為所有出現的,賦予視覺主題的意義,自甘做個溫柔的恐怖情人。縱使會充滿困惑,這也必須是單方面進行的,就像偶爾我會想起你充滿電影感的房間,連帶殊途同歸如蘇麗珍周慕雲那樣的,未完成的關係。但我發現自己可以不必羨慕他們。所有的分鏡解讀只要不經叩問、深入探究,便不會陷入無止境的推翻與歧義。

我的早餐

就像那些偷情的戲碼,要潛逃回家,必須要在光天化日以前。為了夜盡其用,你總是陪我巡遊在不同的貨架之間,但彼時最易發現的其實不是打折,而是空缺。一次我在冰櫃的倒影中,看見身上的T恤反了,粗糙的線條裸露在外,恍若完成彩繪後的描邊粗線。就算從不正眼看我的美麗不會察覺,你也一再向我保證,我仍執意推門出去,竄入店旁的梯間。有牆阻隔的地帶極度安全,我放心更衣,撥整亂髮,把這從小屢犯至今的錯再訂正一遍:把衣服脫下來沒有不對,讓標籤飄露在外才是不對。行出梯間,你站在店外的爛泥地上笑我,也已經招了車子,我才發現自己周而復始練就的無恥,在決定逃離當下,已經全部報廢。那陣子也如這般處處迷失,但你用你的方式拉了我一把,沒有嫌棄瘦骨如柴的軀體,沒有特別叫我多吃一點,沒有催促我去健身運動,也諒解了偶爾發生的,我的不能夠和疲累――不太好看的種種形狀和樣子,往往是你叫我不要道歉,而我滿懷歉疚地呵呵哈哈,盡量不讓場面陷入矯情。衣服穿好了,為了第二天的早餐,我總要重新光臨一次。在其中我必須重新練習的,卻是如何篤定地從冷藏架上取下兩份鮮蝦三文治,也要連同你放在櫃檯的打火機與薄荷糖一併結賬,最後在美麗所不會注意的店外,清楚地區分你我。車要到了,你想小便。我踩著青草,看你的手機,追蹤車子當前的位置。眼見平面上車子愈來愈近,筆直的綠線一路縮得愈來愈短,直到停頓成一個圓,也像是進入一種倒計時的結束,我的遲疑來到此時此刻,才決定把兩份三文治一個人收著,沒有跟你分享一份。

啟事

那些睡過了director的明星,大都有了主演的劇集或電影,好歹一支洗腦廣告,我只有輕盈的便利餐食,寬慰自己不算空手而返。不知道為什麼,經由懷胎十月剝離母體的我們,又那麼矛盾地,在成年以後明知終會分離為個體,仍然會一直渴望著短暫的結合。我想起被我偶然闖入的梯間,牆上貼了一張「Lost Parrot」。表面的文字記述我忘了,只記得相中它灰黑的鳥身。我會疑惑,走失的貓狗倒有可能被附近住戶認出,或被好心人餵食,但飛出牢籠家窗,形體近似於路邊鳥雀的鸚鵡,是否只有滅亡?似乎這般領養從一開始就是殘忍的,從無溫馨可言。一張啟事如此不顯眼,主人恐怕也是心裡有數。而且我相信,啟事很快便不在了,大約是下下次再來的時候。多半是因為,帶回一隻相似的代替品,總比等盼可靠許多。

睡眠

離開了再離開,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一次又一次,被你撿拾回來。換句話說,我不知道為什麼你會不斷找我,如果有比生理需求更多的,那應該是想確認一些什麼。停留在表象的關係續了將近一年,我沒有親口問過,是不敢,也是害怕。但我猜想,或許與三十五歲有關。友人曾經直指,圈內助長太多歧視歪風,往往男人一過三十五,吸引力便隨著膠原蛋白急遽流失。是的,少年現實的光圈進光量太大,三十五歲是個模糊的淺景深。你喜歡小孩但不想擁有小孩,你享受生日卻不完全快樂,我好像可以明白,至少在你三十三歲剛結束那陣子,我始終不忍借祝賀之名,行提醒之實。我沒有什麼可以借你,只有身體,讓自己成為你能深入淺出地實驗年少有餘,且適合日後珍藏的幕後花絮;你剛好也有差不多的愛,我可以慢慢學會對焦。所以我屢次答應見你,除了夜晚過剩,還有self-love長年的匱乏。然而你循循善誘得如此徹底,每一寸肌膚每一處夾角,我好像沒有什麼不值得被愛的地方。把你渴望的青春膠原蛋白給你,把我尋索的愛與溫暖給我,如此溫柔地掠取所需,不見得實在獲得什麼,但一無所獲也絕對不是。我們都是被棄之物,也是彼此的拾荒者,為了換取自己想換取的,那麼不知廉恥地要,那麼毫無保留地給,善良與寂寞時實時虛,卻如此相像。 ●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