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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極短篇】 洪茲盈／渡
圖◎徐世賢
◎洪茲盈 圖◎徐世賢
我們在山頂的總站下車，站牌在路的盡頭，向山下望去整片都是樹和草，還有一個像是從樹林子鑽鑿出來的下山口，入處立著指引木牌：渡船口。
這趟車滿載，整車子看起來我最年輕，雖然我也已五十好幾，但其他旅客都是頭髮花白的大哥大姊。我們都是要去搭渡船的。
只是，從山頂這頭完全看不見河，更沒想到一走進下山口，竟是一道無止盡的下樓階梯。階梯一邊貼著山壁，另一邊全是雜亂蔓生的植物與萬丈深坑，心中不免萬幸，只要搭上渡船就不必折返。
路徑雖輕鬆，難免曲折輾轉，但就算偶遇平台置有長凳，也沒有一個長者坐下來歇息。或許是因為年紀最輕，我莫名升起一股看顧的責任感，於是刻意放緩腳步，殿後隊伍。
我注意到，走在隊伍最末者，是個衣衫襤褸的老者，年紀和父親差不多。
父親曾是個登山愛好者，但他最討厭下坡，父親總說：「下坡除了輕鬆沒有任何好處。因為要不斷留心腳下，視野也跟著變小。」
我緩下步子，試圖移動到老者身後，但他竟也跟著放慢腳步，不讓我專美於後。我見前方有一個涼亭，便走過去假裝休息，他也停下腳步，站在涼亭口背對著我，拉拉筋，伸伸腿。我不動，他不動，我察覺不對，便問：「大哥是在等我嗎？」
他笑了，說：「大家都急著去搭渡船，你怎麼在這裡休息呢？」
「我不急。」我回。
「我也不急。」
那便一起走吧。除了某些窄道使我們得分前後，但凡一般路道，我們皆是並行。
「這段路真是辛苦。」他說。
「是啊，那你剛剛怎麼還問我：『休息什麼呢？』」
「你腿腳感到辛苦嗎？」
「那倒是沒有。」
老者笑笑：「是啊，辛苦的是心。你想想：一路到底，沒什麼可期待的，遠不如爬上坡時，痠疼卻踏實。只要一想到站上高處能看見的天地開闊，再苦也會逼自己往上走。」
「我爸也說過跟你一樣的話，他還說：『累才好，有活著的感覺。』」
老者轉頭看我笑，那時他正好背光，因為看不清楚他的容貌，令我更想念我的父親。但他的袖口和膝蓋處，都有明顯磨損的痕跡，似乎流浪了很久。
「我兒子也跟你差不多年紀，」他說：「但他一事無成，遊手好閒，還生了兩個小孩，一年級跟三年級，都得跟著他吃苦。你看起來就不一樣，優秀青年。」他比了個讚。
「沒有，都過去的事了。」我下意識拉長袖子，遮住金錶。
我們又並肩下了好長一段階，我是第一次來這裡，但他卻像是來過很多次，在哪裡要繞過石頭，在哪裡要跨過傾倒的樹幹，在哪裡又要低頭掠過垂掛的老藤，他都一清二楚。
下坡路輕鬆，沒有人大口喘氣、沒有人汗如雨下、也沒有人期待。但所有人仍頭也不回地趕路。總算能從樹葉的縫隙間，看見河上波光粼粼；再更往下，便能看見渡船口排隊的人龍，早已百轉千迴。
我忽然也急了，心想行到如此低處，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了，身子忍不住提氣前傾。老者舉起手向我擺了擺，要我儘管前去，我也揮揮手，加快腳步，果然再轉半個山壁，階梯就到了盡頭。
一踏下入山口，原本空著的口袋，瞬間鼓脹起來，我從口袋裡摸出兩疊豐厚冥紙，按照票價表抽出其中兩張，買了張渡船票，默默接上人龍的尾端。
老者也緩緩走過來，我一副識途老馬的模樣，向他指示售票亭的位置，他卻搖搖頭，說自己沒錢。
我很驚訝，想起他說自己兒子整天遊手好閒的事，但再不濟也不該連紙錢都省。
「沒有船票，你要怎麼渡河？」我問。
他說：「別擔心，總有地方去。」
說完他轉身，竟又朝入山口的方向走去。我脫隊追上去，從口袋裡拿出幾張冥紙給他，但是每當冥紙要交到他手上，就會被風吹回到我的口袋。
他對我擺擺手說：「我走上去看看，也許運氣好的話能等到一台回頭車。」
「怎麼可能有車？」
「上坡總有希望啊！」
無望的希望，我想。
「我這樣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萬次了，你還是第一個跟我說話的。」他呵呵笑著。
「要怎麼樣才能幫你買票？」我急了：「還是我可以怎麼幫你？」
老者笑了笑：「沒有別的辦法，除了託夢給我的兒子，讓他把我的身體從冰箱裡拿出來下葬，再為我燒點紙錢。」
冰箱？
我想起渡船口的票價表上有託夢的服務，我想過去幫他買，又被老者攔下。
我心想不對，小聲地問：「他殺了你？」
「噢，不是不是，我是病死的，他只是沒有錢葬我。」
「這怎麼行？」我急得跳腳。
老者拉住我，悠悠地說：「不要緊的，如果能一直這樣也很好。我頂多只是渡不了河，但還能渡渡他們，靠我的敬老金和退休金，過日子。」
我傻住了，而他仍在跟我道謝。
老者接著轉身走回入山口，乾瘦的身子骨裝在襤褸衣衫裡，此時看來竟像個仙人。他瞇眼仰頭看山，露出一臉期待，一階一階地往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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