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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林志遠／童年的過年
圖◎王孟婷
◎林志遠 圖◎王孟婷
一張照片，說起來不但是家人罕見同框，而且是最早的銘印之一：矮房改建落成那一年的春節，連同曾祖父母及姨婆，大家穿新衣在二樓客廳神明桌前合照。
回憶或許不是自己當時記住的，是這張留存下來的相片置換成的。小時渺茫的意識，也多錯覺，曾以為神明桌後牆上的佛圖，有鬼靈在地獄遭受火刑的畫面，現在仔細看這張闔家歡黑白相片，背景模糊，無有圖幅，原來地獄之火是失真重構的。
妖怪的形體加上紅色烈火，哀嚎的靈魂，當初不知道在誰家或哪間廟宇中看得怵目驚心，強烈地與自家裡頭聯結在一起。
過年特別的氣息，如若強制約束入兒時尚稀鬆的記憶網路，一年強過一年，連帶家中事物家人情感也於焉注入其中。
才隔了兩、三年，父親在神農路和民權新路的三角窗蓋了新家，準備開雜貨店。 當時路上的車輛多半只有太平山下來載著木材的卡車，或是從公路局回來檢修班保養的巴士，除了幾排像我家一樣新蓋的水泥房子外，大半是散落的平房陋村，其餘就是農田夾帶幾畦用天然肥料栽培的菜圃。
也是除夕喚起較顯著的聲色，連那天下午的細節也十分清晰。我們店打烊了，兩廂的木門總共十幾扇，一一安上軌道，客廳新的烏心石祭桌八仙桌，廚房灶跤那端連著後門透天光，這頭舊八仙桌當餐桌，年幼個子小，感覺要墊起臀仰起頸子才能看清桌上的東西，坐在椅條上，吃飽後用屁股溜下來。
曾祖父母都已七十出頭，曾祖母是一家之主的象徵，她光用嚴厲的眼神指揮，曾祖父裡裡外外的事都能做，在廚房幫忙打雜，父親疼惜自己阿公下來忙，又沉不住氣對他支支吾吾，平日素少在家的他，這下在灶前殷勤，常出入酒家，加上租借來的日本雜誌料理食譜，名菜佳肴他可內行，母親的角色頓時變得失衡。
對我來說，每樣菜如今都懷念，偏愛炸春捲加香菜，年夜飯人稱「圍爐」，年年才用得上一次鍋子，像中國菜的涮羊肉火爐，或多年前流行的蒙古烤肉火鍋，中央有開口的頸子，腹處有個小通風口，可夾火炭到鍋底加熱，也可開關用來控制湯頭的溫度，八仙桌下，放盆小火爐燒著熱水，敷條白毛巾，我從來不知道它的真正用途。
這時我的認知已小有所成，感覺敏銳，但年夜飯用的器皿碗盤對於我的童心彌漫神祕，平常用白紙或報紙包著放在櫥櫃最下層，圍爐時大人取出來用，解開時像極了拆禮物的心情。
比起平常用的粗糙厚實的陶器，它們質地潔白，精緻輕薄，碰撞聲音很輕脆，我當時就能分出這兩種質料不同層次的感覺。不只裝盛菜肴的盤盆不同，飯碗也是特別的，小巧輕盈，裝盛在不同的器質上，菜飯都變得更津津有味。
那些器皿談不上珍貴或傳家之寶，隨著人事變遷，早毀壞遺失，我猶然記得有龍的圖形，菱形的圖案，寶藍但不耀眼的色調，邊緣金色的鑲嵌，甚至金色光澤也是深沉洗練的。過完年之後，大人們小心翼翼地再把它們重新包起來放回櫃子，在旁像是欣賞著一幕隆重的儀式一般。
童年往事如那些杯皿輕脆易碎的聲形，當時主要的家人，曾祖父母，父親，很快地在我的幼兒時消逝而去，如果沒這些，父親的形影特色，連在那幾年過年中也留不下，悵然若失的情調，必終身不堪。
父親有件我百看不厭的短外套，時人稱「太空衣」，沒內襯棉花不笨重，內外兩穿，外面是不閃光的寶藍色，內層不特別鮮豔的橙色，有條隱式的銅質拉鍊，這些衣物定是沒穿過幾次，母親曾收藏一陣子，等不到我們長大，隨著搬家，忍心送給親友，父親生前最後的，最風光的身影，可就是那年新年穿著這件夾克的模樣。
他遺留下來的相片裡很多一身西裝畢挺的影像，所使用過的衣物用具，看起來都頗珍貴，小小的心靈就能感受，有件黑色風衣，大大的鈕扣隱藏在雙層的防水夾襯內，一雙皮手套，管口摻白兔毛，灰白蘇格蘭小格子的毛料襯衫，當時我猜想毛料短纖維在裸露的皮膚上，尤其翻起的衣領摩擦頸背，非常扎癢刺疼，父親往生後，母親曾讓我試穿，我一直排斥，現方知其品級。
年年風風雨雨而逝，日子一旦平靜，往昔靈光閃現，曾經有過的物質影像，在我心中，彷彿很久遠，又好像就是昨日之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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