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沒有用的人】 房慧真／歲末趕集

◎房慧真

◎房慧真

看《鯨魚馬戲團》的時候不小心睡著了，打盹十分鐘，不以劇情取勝的藝術電影，鏡頭很長，醒來一切都還可以銜接得上。冷戰下東歐肅殺氛圍，荒僻小鎮霧中風景，夜裡疾駛來一輛鐵甲大卡車，載來一隻從肚腹深處開始腐臭發爛的鯨魚。抵達歐洲內陸荒村，離岸已久的鯨魚綿延出一片鉛灰橡皮死海，謎樣馬戲團擱淺動也不動的鯨，像是巨大僵死難以撬開搬動的極權體制本身。

像這樣的藝術電影，在大螢幕前仍會打盹，在家裡是看不得的。打盹醒來，再灌幾口咖啡，眼皮撐不下去就含一顆話梅，吸乾了梅肉還有堅硬的核可以在嘴裡反覆輪滾，只要還有什麼繼續滾動，那具癱坐在戲院柔軟絨椅的靜態身體就不會再度沉入潛意識深海。要特地來戲院睡覺可不容易，必須在一個月前預售票開賣上網搶票，串流時代在家就有追不完的劇，誰來跟你搶票？別鐵齒，匈牙利導演貝拉塔爾開賣當日即售罄，你很開心搶到票了，但那是脖子都要拗折的前三排。平日下午，一群像你一樣不必朝九晚五的人們把巨幕廳戲院坐滿，陪你一起打瞌睡痠脖子，你醒來他們還安坐你身邊，不動如佛，像是一起做一場豪華馬戲團般的瑰麗巨夢。散場時每個人的身後都拖曳著大師光影，包裹自身難言的心事，一言不發四散於人海，你知道這些陌生人是你的靈魂血親，儘管你們從不相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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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過後的台北是影展旺季，一群面目模糊的趕集者，資深或青澀的影癡，大多如你一樣幹著朝不保夕的接案工作，自由業與打零工實是同義詞。趕集空檔的三十分鐘間，你們不約而同來到便利商店，以御飯糰茶葉蛋囫圇果腹，戲院在信義區，此處是這個金權城市裡波希米亞人唯一的飛地。你當然羨慕那些手掛精品店紙袋，腳踩潮鞋的路人，逛累了就到餐廳坐下來點一客輕食沙拉，一頓餐費抵你五張電影票。趕集期間你習慣穿毫無造形可言的舊衣寬褲好善待久坐的身體，一身灰撲撲與周遭格格不入，你其實很感謝連通百貨公司的天橋保你避開紅綠燈一路滑壘順暢，沿途櫥窗裡的古馳范倫提諾你很清楚打工一整年都買不起，無所謂你心懷楚浮費里尼，你是百貨拱廊街下口袋空空無所事事的漫遊者。趕完最後一場電影，營業時間已過，天橋上的櫥窗還亮著燈，一盞又一盞一路送你回家。●

■【沒有用的人】隔週週一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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