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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凌性傑／那些有你的風景
圖◎徐至宏
◎凌性傑 圖◎徐至宏
冬季陽光傾斜照耀，人行道旁烤地瓜攤位上煙霧繚繞，香氣顯得細膩悠緩。沿路的櫻花樹葉片落盡，唯有枝幹兀然挺立。冷清蕭瑟的風景裡，我跟幾個同伴約了在奈良隨意行走遊逛。之前有些朋友看到我的行程表頗為疑惑：怎麼會安排在奈良連續住上五晚？大多數遊客認為，來奈良頂多玩兩天就很足夠了。對我來說，那實在是不夠的。一般的團體旅遊規畫，不外乎跟鹿群近距離接觸，加上東大寺、春日大社匆匆拜觀，很少有團體會選擇在奈良過夜。我特別喜歡遊人散去的黃昏與夜晚，奈良市區街廓空蕩蕩的，被餵食得過飽的鹿慵懶坐臥。
因為在奈良住宿的天數較多，沒有非去不可的地方，沒有非做不可的事，伙伴們都有共識，當下舒服愉快就是最好的行程。我們往往走沒幾步路就停下來，恣意撫摸冬天長了新毛的鹿。傳說中奈良公園裡的鹿是神的使者，一直受到當地居民的照顧與保護。看到一則新聞，奈良公園鹿群擁有獨特的基因型，是其他地區鹿群所沒有的。千年以來，牠們在這個小小區塊生活、繁衍，始終維持這份獨特，這或許跟長期被保護有關。我一直覺得牠們眼神乾淨清澈，是我最坦率爽朗的朋友。看到牠們，總會想起幾位提早前往另一個世界的友人。
某一年來春日大社看夜間點燈，走在參道上恰好與一頭鹿四目交接。默默對望了一陣子，當下有點恍神，不知道這頭溫柔小鹿究竟要對我傳遞什麼訊息。回過神來隱約覺得自己閃著淚光，眼前變得有些模糊。大概只有在這裡，人跟鹿的關係可以如此親近，此城因緣至為殊勝，關鍵在於推動現代化進程也一併設想了鹿的生存問題。比如說，開車的人除了要遵守交通規則，還要留意鹿群的出沒，對鹿造成傷害是有罰則的。偌大的公園找不到垃圾桶，是要防止貪吃的鹿誤食人類的垃圾。公共廁所入口設置一道拉門，也是怕鹿會誤闖。因為有了鹿，奈良人的習慣以及思維漸漸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說來奇怪，人這種動物雖然常常同類相殘，但只要多讀一些人類關懷其他物種的故事，就會讓我感到安心。
沿著東大寺旁的小路往上走一小段，就是半山腰的二月堂。從二月堂門前平台，可以俯瞰奈良。平原上屋舍儼然，視線所及最遠的地方有一片低山，山巒與大片藍天相接，這是晴朗無雲的日子。藝人鈴木亮平拍攝一系列奈良景點宣傳海報，有一張形象照就是在二月堂取景。每年3月1日起的前兩週（從前是在陰曆2月），固定舉行「修二會」儀式，因此名為二月堂。天平勝寶4年（西元752年），實忠和尚（東大寺開山良弁僧正的高足）創設此一儀式，法會儀式傳承將近一千三百年，年復一年未曾中斷。人類為時間命名，留下刻痕，其中有奧祕有偏執癡迷。正因如此，傳統若是曾經中斷那就可惜了。只要中斷一次，即是記憶的缺損。
二月堂本尊為十一面觀音，修二會法事的正式名稱是「十一面悔過」。修行的僧人被稱做練行眾，他們代替所有人為犯下的各種過錯舉行懺悔儀式，祈求國運興隆、五穀豐登，人們可以獲得幸福。在這裡抽到一支大吉籤，大概暗示自己正在被整個世界祝福吧。
臉書動態回顧常跳出寒暑假期間的旅遊紀錄，一格一格的畫面藏有往日足跡，也藏有曾經一起共享賞心樂事良辰好景的人。2020年2月1日晚上，與高中時期文藝營的朋友伊蓮娜約好在奈良碰面，想要找一家居酒屋好好吃飯喝酒，聊聊各自的近況。她住宿奈良，我則是在南邊的大和八木，於是選擇位於中間的大和西大寺車站相會。我在網路搜尋了評論，發現一家位於國見小路的居酒屋，店家提供割烹料理以及當地的清酒。入店之後，我實在弄不懂日文菜單，於是指著網路評論照片跟老闆娘說這個那個都來一份，就這樣點了十幾道菜。
餐桌矮而且小，很快便布滿酒食。我跟伊蓮娜靠得很近，就像十八歲的夏天初遇那樣。我把兩位碩士班學弟介紹給她認識，新朋友可以很快地交心，也是一種緣分。2020開端，世紀大疫迅速散開，我們卻絲毫沒有察覺亦全無防備，世界即將陡然改變，往後三年的日子一步一步都艱難。隔離，封閉，禁絕，這些概念像夢魘一般撲擊了我們，這才發現自己身為一個人該有的苟且都有了。親愛的人有的生離，有的死別，而櫻花依舊照常開放。彼時舉起杯盞互祝安好，天真地預期，春天來看櫻花，夏天要去北海道看薰衣草。誰也不知道，那一年的機票訂了之後全部都得取消。習以為常的快樂被沒收，我們的幸福變得粗糙而猥瑣。
聚餐結束，與伊蓮娜一起逛大和西大寺車站裡的藥妝店。一月底二月初，日本民眾已經開始搶買口罩與消毒清潔用品。我們一行人何其幸運，在奈良一起買口罩，做為這次重逢的紀念。
時隔三年再次跨越國境，2023冬日，兩位新朋友加入奈良旅遊行程，五人餐敘安排在大和西大寺同一家割烹居酒屋。滑動手機，把舊日動態召喚出來，出示給老闆娘，告訴她三年前同一天我來這裡吃飯喝酒。老闆娘直說謝謝，我的固定遊伴布里奇聽了這番對話差點掉下眼淚。三年過去，我們都成了怎樣的人？
與前一次不同，這回五個人被拆成兩桌入座。點了吉野地酒「花巴」，兩桌朋友隔空敬酒祝賀，互道此生愉快。此生愉快，是我們這次行程最常說的吉祥話，喝酒時必備。
隔桌坐著一對奈良夫妻，看我們隔空敬酒似乎有點滑稽，大輔先生對我投以疑惑的眼神，我趕緊舉杯向他致意，對著大輔和他的妻子美加解釋：三年前同一天，我們吃飯時位子正是他們那桌。這時他們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一再致歉要把桌子讓給我。我尷尬極了，直說千萬不要，頻頻舉杯表示這樣已經很開心了。很開心認識奈良當地的朋友，有這份運氣一起吃飯，真像日本人說的那樣，一期一會。有點感慨地說起，若不是疫情，這三年之間來奈良的次數應該會超過五次。太久沒來了，我很珍惜路途中遇見的一切。
我這麼相信，相遇時彼此珍惜，對往後的日子才能有期待。
多虧有手機即時翻譯軟體，我跟大輔、美加夫婦分享了日劇《初戀》和《舞伎家的料理人》劇照、鈴木亮平的海報、奈良今日町街景、吉野山金峰山寺藏王堂御朱印，告訴他們這些戲劇、圖像的神奇魔力。某些畫面一閃即逝，可是它們停駐在內心深處，宛如一顆沒有名字的種子。時間澆灌它們，記憶的沃土滋養它們，直到奇妙的機遇出現，花就開好了。
第二瓶花巴上桌，多要了兩個酒盞，分享給大輔夫婦。
大輔夫婦年紀略長於我，女兒二十三歲，在東京當導遊。美加跟我一樣，從事教職，喜歡是枝裕和的電影。因為聊起鄧麗君、歐陽菲菲，我告訴美加，鄧麗君如果還在人世，2023年就滿七十歲了，美加不可置信地哇了一聲。那是跨越國界的共同回憶，四十二歲的鄧麗君永遠不會老去，永遠不必再經歷任何滄桑變化。只要哼起熟悉的旋律，鄧麗君就會出現於腦海，跟浮空投影虛擬人像沒什麼兩樣。酒酣耳熱之際，我忍不住在席間唱歌，那首歌只能是〈我只在乎你〉：「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願感染你的氣息……」音樂裡有太多心事，可以不用明說的部分早已隨著音符跳躍起來。
酒肴已盡，歡聚到了尾聲。交換了通訊方式，鄭重邀請大輔夫婦到台灣旅遊，希望有緣再聚。跟老闆娘結帳時才知道，三萬日圓左右的餐費，原來大輔先生搶先幫我們買單了。太不好意思了，我們說。大輔熱情直接，要我們別掛懷，他很高興能夠一起吃飯。
告別的時刻，大輔夫婦站在餐廳門口，目送我們離開國見小路。
人生多離別，或者該這麼說，離別才是人生的常態。電影《大約在冬季》提到「相聚是奢華」，我真心感謝偶然相逢凝聚而成諸多奢華。這部電影為觀眾提問，死別與生離哪一種比較容易？馬思純飾演的女主角安然說：「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所有的死別都好過生離。」死別的一次性悲傷需要慢慢消化，生離之後的怨懟或牽念往往又拖又磨似乎看不到盡頭。對我來說，兩者其實都不容易。
摯友Y在2021年夏日驟然離世，他正當盛年，此事誠難逆料。明知道無常往往如此迅猛，歲壽實乃天定，卻還是難以開解。驚愕，怖懼，疑惑，沮喪，好長一段時間難以收拾情緒。接連幾年，失去幾位至為珍貴的人，不禁對自己感慨中年好累。照顧好自己，更加清爽體面地活下去，是我唯一可以報答他們的方式。我可以用專屬於自己的方式來想念他們，把一起經歷的時光折疊收攏，儲存在心裡最安全的角落。一起喝過的酒，一起走過的路，一起看過的風景，都成為一瞬的永恆。奈良重遊，所有美好事物都掩映著他們的身影。
我在，他們就在。他們的精神持續與我相往來，像是不曾離去。
從奈良博物館看完佛像文物出來，一隻鹿站在我面前，我高舉雙手讓牠知道沒有食物可以給牠。我懂牠的意思，牠也懂我的意思，這樣就很好了。
想到並不很久以前，Y的眼神是鹿的眼神。如果在奈良，有鹿與我對望，我都覺得那是Y在以目示意。
想到白居易〈與元微之書〉這封信，是一個受苦的靈魂在慰藉另一個受苦的靈魂。擁有一個理想的交談對象，是多麼奢侈的際遇。一直有話可說的情感關係，實在強求不來，而我深深嚮往。白居易為了不讓好友擔心，信裡奉報江州三泰（三件安泰開心的好事）。第一泰是家人團聚於此。第二是生活自足，身衣口食不用求人。第三是興建草堂，享受山水自然景觀。三泰交代完畢，白居易告訴微之，寫這封信的夜晚，人在草堂裡，靠山的窗下，拿起筆隨意亂寫，寫完要封緘題字時，不知不覺天色就要亮了。接著附上這樣一首詩：「憶昔封書與君夜，金鑾殿後欲明天。今夜封書在何處？廬山庵裡曉燈前。籠鳥檻猿俱未死，人間相見是何年？」
白、元以詩交心，信的結尾寫得淒涼，有如猿鳥哀鳴。人間相見難以預期，愛別離苦的滋味，大抵是這樣。或許他們都想過，對方到底出了什麼事？怎麼音訊全無？想念的人是否遭遇不測？活著有活著的牽腸掛肚，想念有時相當優雅，有時卻是無比暴力。
生活出現某些難題時，我直覺會想要問問，另一個世界的Y會怎麼回答。換成是他，會怎麼處理？Y真的已經永遠消失了嗎？我有時這麼想。
人類對滅絕充滿畏怖，既有的時間意識提醒人們生命有盡，大限的同義詞可能是悲哀與虛無。然而風不會死，水不會死，雲不會死，萬事萬物跟自然連結為一體的時候不會死。有形的、無形的，生命與生命相互依存，一切並非孤立存在。
乘車離開奈良的時候，風景不斷往後退，我想告訴Y，那不是只有我看見的風景，風景中有你，那些水流雲影小鹿自由奔跑，都是有你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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