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斷 下

圖◎阿尼默

◎陳克華

我們畢竟沒有踏進靖國神社。一路上天色變得暗黑如墨，不一會兒便下起豆大的雨點，我邊走心裡漸漸明白，我和Frank分屬政治立場光譜的兩端。當下只能感歎︰政治真是無所不在呵﹗尤其活在2000年後的台灣，感觸更深。在新宿兩人用過了美味但有些食不知味的義大利晚餐，回程的路上我在車上放了電影《教會》（The Mission）的配樂，在那滂沱洶湧、淹沒一切有如伊瓜蘇瀑布水聲的聖樂聲中，我們只是保持沉默。在快到家時他從喉嚨咕噥了一聲：「合唱團的聲音不好……」

由於我的要求，Frank為我準備了他唱《托斯卡》的票──我堅持一定要在離開日本前親自聽過他在舞台上唱歌劇。而令我最感意外的，在演出前不久他還主動邀我共遊東京鐵塔。那真是個和暖適合出遊的初夏下午，陽光燦燦，車子鑽進塔底的停車場，人走出來仰望東京鐵塔的大紅塔身，歷經歲月風霜、略顯陳舊的流線造形依然耀眼奪目。Frank心情似乎特別好，說了許多與東京鐵塔有關的童年住事，包括小時候他曾徒步一階階由樓梯爬上鐵塔頂端：「塔頂可是會隨風搖晃得很厲害的喲！」所以儘管遊客不多，加上東京鐵塔裡的商店，給予我一副破落老舊的小型迪斯耐樂園的印象，我們還是興致勃勃地玩遍了塔底下的恐怖蠟像館、水族館和視覺魔術區等，通常小孩才會有興趣的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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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乘電梯上了塔尖，Frank摟著我鳥瞰東京市區，興奮地四方「指點江山」。此時果然塔頂隨風搖動，Frank體貼地隨時抓住我的肩，安慰有懼高症的我。搭電梯下了鐵塔，Frank神奇地做了一件我夢想不到的事──他拉了我進去拍大頭貼的大箱子裡，在鏡頭前一連拍下了數張兩人親暱的照片，在印出前還用電腦手寫筆在照片上寫下「Frank love Mark」。很快照片從機器中吐了出來，他鄭重地交給了我。至今我才領會這其中怕另有深意，當下卻只知道甜。

東京人處理離別的方式

然後我們便真的不再見面了。為了避免打擾到Frank練唱，我索性連手機也不打了。直到開唱前一晚，Frank才又打手機來詳述我該如何拿票進場。第二天中午我穿上來日後購買的唯一件西服外套，打扮齊整，規規矩矩地早早便走入靠近上野公園那座富麗堂皇的現代歌劇院。進門左轉，上階梯，右轉，櫃台前拿票。第一次領略到日本劇場的工作人員如何彬彬有禮，日本的歌劇觀眾是如何地衣冠楚楚、如何地闃無聲息、又如何地裝模做樣。我坐在前排靠右側的位置，左右貴婦們的珠寶耀目，紳士們的目光森寒，歌聲揚起時，彷彿呼吸聲重些都有失禮貌。而當歌劇進入最高潮的第三幕〈今夜星光燦爛〉時，我才察覺Frank所扮演的配角安吉羅提早就死了。他的戲分並不如他所言的吃重，唱功也不如他所言的艱難。他似乎並不必要兩個月前便「加緊練習」。

當晚我打了手機要請Frank吃飯恭賀演出成功，誰知Frank一口回絕了，說是由於今天的演出已是最後一場，他們整團演員稍晚有慶功宴。

自此，我便失去了Frank所有音訊。手機永遠轉語音信箱，伊媚兒永遠石沉大海。我才驚覺我對Frank所知多麼有限！

我在東京獨自納悶了近一個月。難道，這便是東京人「處理」離別的方式？像雨後的櫻花，一夕落盡？

離開東京的前一禮拜，忙於打包之際才發現我一支房間鑰匙還留在Frank那裡。我心念一轉：或許，這是見Frank最後一面的機會？我在他手機裡留了言，說明我在退還宿舍前必須將全部鑰匙交還給舍監。

果然Frank很快出現了。這次約在中午，我離開進行中的門診，在醫院門口見到了久睽一個月的Frank。兩人便站在人來人往的電扶梯前，僵僵地交談。他交還鑰匙之際，我只淡淡地說起一個月以來的不見，Frank也面無表情地說起他父母及哥哥所給他的壓力等等，造成不方便見面云云。不知為什麼，我只覺得這一切對話皆在我先前預料之中，毫無意外。也許和日本人相處久了，一切日本人的行為及感情「模式」，都便變得如此有跡可循、如此可預測的了──包括他的突然斷去音訊，包括今日的言不由衷，都不過是在完成這不可違逆的「模式」。果不其然，在離去前Frank又說起要送我去機場的話。

「等我確定了飛機班次，我會打電話告訴你的！到時候，再又麻煩你了……」我語氣誠摯的話語毫不猶豫地不假思索地便脫口而出了。連我也暗自驚訝，我何時也學會了如同日本人一般盡說些客套話，而且是對著Frank，一個曾經和自己如此親密的人。Frank是否已婚，或是另有情人，我無從得知，此刻也已不重要。

我什麼電話也沒打地便飛回台灣了。

在日亞航櫃台Check in 時，第一次感受一個人抬著兩隻沉重的行李搭總武線火車至羽田機場，有多麼地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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