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失去與懸念】 鍾文音／被治好的鳥羽症

◎鍾文音

我曾是一個漫遊者，為此眼睛常被外境吸引，目光投射在美麗事物上，為美耽擱。

年輕時步履在東南亞或者深山越嶺等偏遠之地旅行時，落腳偏鄉小城的民宿家庭，在經常停電的油燈下，我看著女生們年紀輕眼力好，在黑暗中瞳孔發亮，刺繡編織的手忙碌不停，精緻細巧地編織出一條條美麗的毛衣圍巾小包小飾物掛毯，我有時候會幫忙拉線，刷羊毛，修剪線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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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微光中刺繡的少女們，讓我想起瑪格麗特．愛特伍在《盲眼刺客》描述的迷人情境。我也成了民宿的最佳客人，彷彿我是被作家耽誤的國際時尚採購師，我天生有一個時尚鼻。

在世界版圖移動，又經常落腳代工家庭民宿，那些手物顏色華麗卻又樸實，有歲月痕跡。而過去的我總是漫不經心，很隨興就會買下一些小東西。這竟使我的住處多年來就像異國情調櫥窗展示店，到處有珠串燭台掛毯面具木雕圍巾編織小包小物。

世界很近，都在我家。

但時光轉眼滑逝，近期因搬家，發現自己的窩就像一張世界地圖，每個物件背後都躲著一個時光一段故事一些人生一絲懷念。

我究竟去過哪些城市？大概就像CNN氣象報告上滑過的城市，從A到Z，我幾乎都抵達過。

城市或叢林的巴洛克狂歡華麗隨意堆疊衝突不規則，是我年輕時經常有的樣子，風霜滄桑，臉骨外顯，髮粗膚黑。我年輕時活得比現在老，就像莒哈絲寫的，十八歲的她就已經老了。

過往的自己，於今已如隔世。

母親生病後，在她最初還有意識時，我在病床前答應她，我不會再穿她討厭的衣裝，不會再讓她感到彷彿我不是她的女兒。她討厭的樣子就是我以前流浪的樣子，那些破牛仔褲不收邊外衣流蘇刺繡花花長裙，足以閃瞎眼睛的亮片，豔彩的假寶石，叮叮咚咚的項鍊手環，披披掛掛的圍巾，從此走出我的身體。

韓系日系森林系田園風，母親喜歡的時尚是不退流行的清新簡約恬靜。

原來，母親是文青。

母親重病，我滯留原地多年，為此卻治好了我得了多年的鳥羽症（渴望離開飛翔的病），且自此轉型。沾染如塵垢的風霜被洗淨了，原來我的面目清晰。

曾經的波希米亞女郎，把世界微縮成一張電動床。把不斷要轉換語言的異語者，轉成一個觀察病體的靜默者。

從此，我把世界悄悄地關了起來，把心大大地打開。

世界在心。●

■【失去與懸念】隔週週一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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