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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奈落之底】 寺尾哲也／對我說髒話
◎寺尾哲也
◎寺尾哲也
幼稚園的時候，有時早上由我爸送我上學。我們從家裡出發，走過騎樓高高低低的地板，到一處正在等待改建的空地。那空地很小，大約只比防火巷寬一些，三面都是連棟的五層樓步登公寓，觸目所見皆是生鏽鐵窗、發霉黑斑、陳年水垢，水泥地上有裂縫，裂縫中有蔓生的草。面對巷子的那一面，只用一扇不甚牢固的鐵門隔起。我爸一向在那扇門後停機車。這一區住宅密集，每天搶停車位的戰鬥十分激烈，連機車都不好停。這塊門後空地是我爸苦心孤詣找到的獨門停車空間。
但是好景不常，幾乎每一天都會遇到新的困難。
有時候是鐵門過於鏽蝕而卡住，需要巧勁推拉一番。有時候是門前堆了雜物。有時候，是機車無法發動。
冬日的早晨常常發生的事情是，我爸一次一次試圖發動機車，然而引擎聲只維持幾次短暫的吼叫，很快歸於平靜。隨著時間過去，他逐漸失去耐性，開始罵天罵地。他的咒罵並非對著任何特定的人，更像是日常的細小失敗累積而成的忿怨，都在這個青黃不接的時刻，如同細小火舌竄出。
「FUCK。」
「我操。」
「幹恁娘。」
伴隨著機車引擎不停地發動失敗，他一搭一搭地用國台英三聲道嚅囁著各種髒話。那些詞語都是我陌生的，聽起來如此有趣。在不停重複的「FUCK」、「我操」、「幹恁娘」之中，我最有興趣的是「幹恁娘」。那時的我，並不理解詞意，單純只是被咒語般的聲調起伏吸引。
面對著面紅耳赤，氣急敗壞的他，我用盡一切幼兒所能擁有的語言模仿天賦，盡可能地操縱自己的唇齒、舌頭、喉嚨、聲帶，盡可能相似地複製出那句有趣的咒語――我對著他，小心翼翼如同第一次下水的小狗用腳尖輕觸水面那般，既興奮又緊張地說：「幹恁娘。」
他的表情像被針戳破的氣球般暴怒，但同時也心知肚明，我只是他的倒影，因而陷入一種失語。
數秒之內，他滿懷複雜心緒地瞪著自己幼稚園中班的兒子，那個冥冥的時刻，他恐怕是看到某種命中注定，因而得以壓下憤怒，留下悲傷和悵惘的沉沉尾韻。我那時只感到氣氛怪怪的，是要到很久很久以後才得以明瞭，理解到兒子和自己相像，對他而言，不見得是那麼值得喜悅的事。
在那之後的某個突如其來的日子，空地的鐵門終於被鎖上，路人如我爸和我再也無法進入。鐵鍊纏上門把，纏上牆邊突起的鐵架，那麼牢固，那麼沉重，打定主意不再讓人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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