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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比比墨/貓回魚鱗島

2023/04/24 05:30

圖◎徐至宏

◎比比墨 圖◎徐至宏

我記不住誕生我的原生地。源自血液裡那股濕熱氣息,告訴我:我生於土地靠海、空氣中有氨氣味的南方,第二個故鄉鎖鏈海島更偏南方一些。

海潮與我,有一段綿纏待解緣分。一汪無窮無盡的藍海,那樣極度地鮮明、吐息。殘岸擱淺,神祕、細碎的魚鱗片。一襲剪裁成衣的小子記憶,將離岸的魚鱗島縫補圓融,那一份難以言喻的苦鹹情感,像玄武石根邊上漸漸生長、反覆剝落的藻類。

不中用的記憶向來可食用。將記憶慎重重寫,折枝摘段,慢火溫油燉煮,溫水轉化一首乳白歲月,是童年山水,或島嶼奶水──如泌乳婦人,腫硬如石的乳房,等待初生嬰孩吸吮,在深夜收集一段飢餓嬰啼,好一舉搗碎,憔悴夢境。

我記得母親以前老叨念我兒時如何挑嘴,不吃她奶水,連簡單吸吮也笨手笨腳的糊塗孩子。著實令人傷腦筋的女嬰。長大了一些,專挑肉類吃,青菜葉類不吃,以致青春期長了滿臉青春痘,像油膩的男孩子。

現在的我,為了健康活著,青菜蘿蔔吃,深綠植物大口吃,我深信令人不舒服煮熟的青菜顏色,能讓我延年益壽。惟獨這些年不變,我鍾愛吃魚肉這點,下手專挑魚刺少的部位。

一年前,回來孕育我的第二個故鄉,一座猶如將魚鱗搗碎後,四散漂浮於海上魚鰭島,全球暖化現象似乎在這島上不見蹤跡。冬天的風一樣冷冽,一樣刮傷人臉,一樣令我一下飛機,從嘴中不由自主地吐出狂風中的驚歎句。然而,我仍想回來碎島,瞅一瞅它隸屬冬季的風情;世界地圖上也不存在的魚鱗島;我一方面覺得悲傷,另一方面又感到快樂,慶幸著地圖上找不著它的位置。

島上公車兩個小時發一班車,對比都市每十五分鐘就有一班車進站,島上時間,感覺比現實世界的時間更慢上一年。我不想花兩個小時坐在公車站發呆,身上手機也沒電了,站牌下連一個寡言老人也沒有。我索性拖著行李出公車站。

乾冷的風吹走我左眼裡一片隱形眼鏡,而右眼的還在。我瞅著前方道路,左半邊模糊的小葉南洋杉與海岸,我忽然感到非常快樂且從容自在。

我沒想過拔下右眼配戴的隱形眼鏡,替換一副正規眼鏡。回家的路,經過一排又一排風車站崗的橋,巨大的白色螺旋槳,矗立無人島的巔坡邊,我一個個數著它們,發現白色螺旋槳數量又變多了。小時候的我,夜晚經過這條路,它們有時候不發一語,靜靜地站立在橋的那一端,巨大的白色螺旋槳,看來像發光的自由女神。

我在橋上逗留許久,低下頭望著如雲絮皺起眉頭的波瀾,望見橋的那一頭多了一座枯瘦涼亭。我緩緩地走下橋去,然而行李還靜靜地在橋上。

我沒見過的涼亭,而欄杆因海風腐蝕的緣故,涼亭內木頭椅子隙縫塞滿垃圾,滿眼盡是狼藉。腳底油然升起一股驚異,如浪聲一撥漫到我胸口。我不喜歡這種出乎意料的驚嚇感,彷彿那日我打開房門,惶惶奔逃。

涼亭海風催促我快走,才片刻,我像走在墳堆裡。冬風吹來海砂,直撲我而來,一粒一粒鑽進我眼,我疼得不斷揉眼卻更疼了,隱形鏡片揉碎在右眼裡,彷彿數道閃閃閃閃的光芒劃過眼角,滂滂沱沱,碎成一汪血淚。

我紅著一只眼睛回家,母親蹲坐家門前殺魚,她抬頭看見我,手拿刀熟練地刮去魚鱗。我走近,刀風刮下,我的鞋帶黏上刀風噴濺的魚鱗。

母親不吭一聲,彷彿她知道我右眼腥紅的來由,她手中的魚也不說話,而刀身摩擦魚鱗的聲音,在我耳中迴盪,忽覺得有股異樣疼痛跟著。

什麼也不說,我也不想解釋。我像放養在外流浪的貓,忽然想回家吃飯睡覺。母親向來心眼伶俐透澈,當晚煮了一鍋我愛吃的鮮魚湯。

第二天早上,窗外的離岸,似近忽遠,海濤聲整晚不消停,我幾乎沒什麼睡,吃完早餐,我右眼腥紅竟神奇褪去一半,我有點吃驚,眼白稍微露出來。中午,母親煮一鍋雜魚湯,吩咐我把湯裡的魚眼睛都挖出來吃,魚臉頰那塊肉,膠質豐富,交代我一併吃乾淨。

我母親深信吃魚眼補眼睛、吃魚臉頰肉補臉頰肉,吃什麼補什麼部位的道理。我埋頭吃魚,黏膩滑溜的膠質捲在舌尖上,三尾大魚,六顆魚眼睛,三對魚臉頰肉,這下我什麼都有了。

沒有月光斜斜落在屋後,天上一粒星也不見,惟有黑色海岸在房間窗口,一條筆直黑影,怪模怪樣,離我愈來愈近──我見我穿草鞋走在石滬邊上,腰際綁著葫蘆大小的竹編簍子,跟在母親身後,亦步亦趨地走,走著──母親好似看不見我。

我悵然無助站著,想出聲叫一叫,但是無論如何出力也發不出聲音。頹喪從我心臟造了一艘船,心與口,要衝出一道咆哮閃電似的──但我倯,辦不到,我渾身不爽快只剩下深呼吸。

母親手裡是短柄耙子,鋤耘用的器具,淺灘上,她使勁往下挖,從石滬堆挖出另一個我。

那個我,身上都是泥巴。我看見母親兩手掌心掬起海水,一撥一撥往我身上潑,附著皮膚上的一粒粒泥沙都沖洗去,恢復一身清爽,人模人樣。

母親輕輕拍打我的臉,轉身像揹嬰孩把我揹上。

那個我,胸脯子馱在母親背上而且臉淚潸潸。都成年人了,生活上遭遇巨大空虛,像人死了後茫茫然一縷幽魂匆匆回家。人在外要髒要破,一旦回家,比比如新更新。

一路沉默少言的母親馱著一枚重甸甸的白月光,走在凹凸猙獰的石滬路上,七個日夜,海水都淹上眉頭,仍把腰桿挺直。

回家第一天的我,形銷骨立。母親熬煮一鍋鮮甜魚湯連七天餵養我,上上下下,裡裡外外,把我不足的全補足了。

母親把我養得肥沃如瓢。清晨未醒,母親從岸上返家,背上葫蘆竹簍俐落翻面,幾尾活跳跳青魚翻牆出來,還有幾隻生猛大螃蟹滾在地上。四人份湯鍋端上餐桌,母親的拿手好菜,紅蟳粥,帶殼螃蟹蒸熟,紅透的蟹殼像熟透的紅柿子,浸在米粒發光般的海鮮粥。

我瞅了瞅湯碗,偌大硬殼蚌衣如石頭蝴蝶羽化,厚殼仔剝開外殼姿態,使我聯想起那個行走在黑色海岸上的母親。

岸上的她身後牽著好幾個我:七歲的我,十歲的我,十四歲的我,十六歲的我。她把摸到的殼仔拿在手上,轉頭對我說:「這叫厚殼仔,不值錢,一斤賣無兩百塊,撿回去晚上煮厚殼仔湯,剛剛好。」她又回頭,繼續彎腰駝背,單手支著膝蓋,像與螃蟹爭食的白眉燕鷗,橫向緩慢移動。不一會兒,又挖到令她欣喜的海瓜子簾蛤:「這叫薄殼仔。春仔那兒有收這薄殼仔,價錢不錯,一台斤可以賣到兩百五。」她手中的貝殼,紋理漂亮獨特,學名叫做小眼花簾蛤,與厚殼仔比較起來,它的外殼平扁許多,細緻且紋路變化多樣,對稱的雅貝,像長眠海底的亞種蝴蝶。

母親叮嚀我比拇指還小的殼仔都放生,讓囡仔殼長大一點。

「人毋通傷貪心,連細漢囡仔也要吃。囡仔吃飽才會長大……吃飽才有氣力。」

一瞬間,氣力像不知情火焰跳躍著撲過來,我眼裡有汩汩熱氣不斷嚷著,似要懊悔發狂哭叫。我重拾氣力的早上,我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見剛從岸上回家梳洗的母親,離岸的海潮氣味從她毛髮、皮膚細孔滲出異味,她的軀體因浸泡海水而微微腫脹。我看見母親的胸口彷彿奶水融化的空殼,裡頭的養分,都在我身體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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