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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來自母親的一封信】 林蔚昀／（前）叛逆少女給孩子們的一封信
圖◎徐至宏
◎林蔚昀 圖◎徐至宏
在我寫這封信的時候，我想著，如果我二十歲，有一個人從未來穿越回來跟我說：「二十年後，你會受某副刊之邀，寫一封信給你的兩個兒子。」我一定會覺得這是詐騙，比時光旅行還不可思議。
搞不好我還會這樣狂吼：「我是文青欸！我怎麼可能寫這種溫馨八股的東西！這根本不是文學！你不要瞧不起我！」老實說我小時候在報紙上看到前輩作家們寫和孩子的溫馨小故事，都會感到極度不適／不耐，沒想到我今天也在寫這種東西，現世報來得如此之快（我向前輩懺悔）。然後比現世報還現世報的是：我家老大聽到我要寫這個，十分不屑：「這好像國文課本上會有的東西。大概下學期第十課這樣，因為剛好碰上母親節。」
對啊，我真的沒想過我會寫信給小孩，也沒想過我會變成一個對各種卡通（天線寶寶、波力）、電玩（Minecraft、Roblox）、網紅（阿神英雄胡子錫蘭墨鏡哥）耳熟能詳的媽媽作家，經常被人找去推薦繪本、親子教養書、家族書寫之類（奇怪大家為何不找我推薦犯罪推理小說，我還滿喜歡犯罪推理的，看到變態殺人犯最後不得好死，我都很有快感）。我也沒想過我現在會把文采用在聯絡簿、LINE、簡訊上頭，使用大量隱喻旁敲側擊和老師溝通，只為了讓小孩在學校能保有自我又融入社會。後來小孩實在不適應學校，我也能利用寫過創作補助計畫案的經驗，幫他寫個自學申請書（這兩者超像的，你都要寫你有什麼遠大目標，然後要如何實現這些目標，至於實現得如何，就不完全是你所能掌控）。
但是文青這種病沒有因為生個小孩就好，我反而變得更文青了（這是浮木啊浮木），只是沒時間做文青做的事，比如看最近出的新書、新電影、新戲。我還在寫作，但是現在寫作也不只是因為有感而發或是獲得天啟，而是為了賺錢。為了寫作，我除了熬夜也整天給小孩看3C，我感到十分愧疚怎麼可以一直讓小孩看這個呢，但是不這樣沒辦法工作啊（但感謝如此，我現在很少因為3C問題和小孩吵架，當他們看了一整晚或一整天，我大吼一聲「不要再看了」也都能獲得立竿見影的效果）。
這些「媽媽的艱苦生活」只是破題的引言，現在來說說你們吧（作文不是要起承轉合嗎，現在終於起完了，該來到承了）。
你們就要邁入人生的新階段了（天啊好陳腔濫調）。葛格要去上中學，底迪要去上小學。我也像我爸媽當年擔心我一樣擔心你們。嗯，我現在終於知道他們那些過度保護苦口婆心碎念提醒都是有道理的啊，但他們對我的放手和信任也比我對你們有過之而無不及（偉哉我爸媽），讓我逆風高飛又重重摔下還把我掃回去拼起來。我能像他們一樣臨危不亂、處變不驚面對即將來臨的成長風暴嗎（不只是你們的成長，也是我身為一個媽媽的成長）？我能在情緒的颱風來襲時，即使有災情，依然像現在一樣愛著你們、支持你們、同理你們嗎？
你們比我年輕時還有獨立思考的能力，我一方面欣喜，但另一方面也戒慎恐懼，因為這表示你們的叛逆和融入社會的辛苦程度，應該也會青出於藍（而且你們還有你們把拔的基因啊，他已經六十三歲了，還很叛逆啊）。葛格從小就不喜歡威權，因此在學校適應得很辛苦（但葛格，我有看到你一直在努力社會化）。雖然我們現在在家自學很快樂，也學了不少東西、走踏了不少地方，但之後你還是要回到社會（去上中學）的，你要找到一個和威權和平共處的方式（不管是妥協、應付都好），不然會很辛苦啊（這是我的親身經驗，字字血淚，真心不騙，但我知道這種老生常談只會被當廢話）。話雖這麼說，我也是到了三、四十歲才比較能和社會和平共處……所以我也不知道，我是否真的能教會你什麼？還是只是讓你更加不適應社會呢？
底迪的功課和葛格不一樣。底迪很纖細敏感，很在意別人的看法，很希望大家喜歡他，也有很多恐懼焦慮，某種程度上和我很像。底迪剛去上幼稚園時很不適應，很容易分心，語言發展也有點遲緩，但是早療八個月後，底迪進步好多，現在已經和大部分同齡孩子一樣了。但是上小學後呢？他會不會像我當年一樣害怕ㄅㄆㄇㄈ（我是不是要去買一套ㄅㄆㄇㄈ郵票讓他習慣啊），會不會又退回以前的樣子？有可能，心理師也有提醒過，但他說進進退退都是正常的，而且他說，底迪和我不同之處是，底迪即使害怕，也會不斷嘗試，會尋求別人的幫助，比我勇敢。
老實說除了擔心你們，我也擔心好多其他事。現在的社會遠比我年輕時複雜，以前家長只要叫小孩好好念書就好，我這一代可是親身經歷過不是好好念書就好了，但我們也不知道要對小孩說什麼，難道要說，不要好好念書嗎？以後的社會千變萬化，現在又有AI繪圖又有ChatGPT，大家都說這是第二次工業革命，除此之外我還擔心全球暖化、中共會不會打過來、賺的錢夠不夠用。我也會擔心我的父母和丈夫逐漸老去，有一天會離開人世（父母死了人就真正長大了，我還沒準備好要長大啊雖然我都有兩個小孩了），我還會擔心，之後我就要空巢期了（雖然看似杞人憂天但是光陰真的似箭）……
但是好像我也沒必要擔心這麼多（或說擔心也沒用），因為你們讓我看到，你們可以面對人生的。葛格自己去下載了Python，自己問ChatGPT這個要怎麼用。雖然結論是Python好難，但媽媽連下載、嘗試使用都不會呢！底迪也用平板幫媽媽拍照，做了一張卡片給我，雖然沒有人教過他。這大概就是數位原生世代的威力吧。也許我要做的，就只是陪伴在你們身邊，相信你們吧？
我要對你們有什麼期許？以前我父母對我的期許是「快樂就好」，他們以為這樣我就不會有壓力了，但老實說我壓力山大啊，因為快樂這種東西很抽象，比好好念書考第一抽象。爸媽有期許會有壓力，但也不能沒有任何期許，因為小孩會覺得「我是不是很糟糕爸媽怎麼都不期許我」。所以，我期許你們可以有夢想，可以實現夢想，找到做了會讓你們覺得開心的事（最好還可以靠這個賺到錢，如果不行，就只能一邊賺錢一邊實現夢想）。我也期許你們可以找到讓你們逃避現實的方式（我找到的是看漫畫），因為人生中太多痛苦的事了。如果沒有可以逃的角落，人生會很辛苦。有逃避的地方，才會有回來面對人生的力氣。
雖然我常抱怨養小孩很辛苦，但我很喜歡養育你們，很喜歡和你們在一起。生養小孩是我身為一個創作者最華麗的冒險，也是我生命中最好的事（葛格這時會不會覺得很肉麻，很像課本裡的心靈雞湯文）。
希望你們也覺得被生下來，有我當你們的媽媽這件事不壞。
未來請繼續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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