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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方秋停／筆寫人生
圖◎吳孟芸
◎方秋停 圖◎吳孟芸
沒有鍵盤輸入的年代處處須以文字表達意念，筆跡成為人的另一張臉，甚至比臉予人的印象更深刻。持拿筷子外，執筆堪稱另一重要技能，如何持握筆管，於紙上橫豎點捺、撇折鉤畫，呈現個人重要特質。
自小便被要求學會握筆，大拇、中、食指須得懸空抓出被認可的角度，於既定方格寫出像樣字跡。當時覺得執筆比拿掃把要難些，而愈覺困難旁人要求得愈嚴厲。樹苗正要茁長，有形及無形護架層層加持。身為家中老么，持筆之際家人全成教練，見我心有旁騖，身斜筆歪，總忍不住訓誡一番──提醒坐好，自背後將弓駝背脊拉直、或用大手強力將我鬆散的手心握緊扶正。運筆習慣牽動字體，一旦定形便難改造。
那時寫字多用鉛筆，姊抽空替我削了好幾支。我粗手抓起，筆尖一觸紙面竟然折斷，只好另拿一支屏氣凝神，小心使力。寫字千萬不可心浮氣躁，筆與鋤頭相對，類似現今白、藍領概念。將筆拿好、寫一手好字代表日後有機會成為「拿筆的人」。娟秀字跡不見得人人皆有，書寫過程的定靜心得卻是重要素養。
筆象徵知識與學養，在乎之人贈與的筆感覺備極珍貴。國中理化老師聯考放榜後送我一支筆，上頭刻有他的名字與祝福，是我求學生涯的重要紀念。之後因為寫作興趣，旁人總將我與筆歸類一起。公婆曾送我一支萬寶龍原子筆，他們認為文人就該配好筆，此禮含帶讚賞與肯定，讓人覺得欣慰驕傲。那筆書寫起來果然滑溜，一直將它藏放櫃子捨不得用，多年後拿出來於紙上寫畫，竟已乾涸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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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除寫字，亦含容諸多往事，雙腳行過，過往點滴蓄藏其中，等待有天將之寫出。
婆婆過世後，公公將他們之前至世界各地旅遊收集來的筆全數轉交予我，一根根粗細長短不一，精緻講究或常民普通，握著筆管、細讀刻寫筆桿上的文字──馳名的旅店或觀光景點、時尚高級或古老淳樸，一管沉默包含無窮記憶──洋溢達達馬蹄聲的石板路、垂掛繽紛盆栽的街燈、上流公爵仕女與遊民乞者為挑高玻璃窗阻隔的差距……
筆如銅管含藏各種音符。公公將筆拿近眼前仔細查看，抖顫手指一邊撫弄，心神目光飛抵遠方，彷彿自其間按壓吹奏出許多聲響──芬蘭、摩洛哥、印度、克羅埃西亞……一個個遠方國度如詩句自其口中吟唱出來，雙眸如湖映出行過景致。似又見著婆婆身著豔麗衣衫，笑容燦爛如陽光，公公穿著筆挺西裝褲、頭上戴著休旅帽，路邊咖啡香裊裊飄送，於雲間寫著舒適與悠閒……平日為生活忍受的寒傖鬱悶全在天之外。
我將那些筆收藏於木盒，陸續拿出來在筆記簿上塗寫，有的墨水已乾、有的斷斷續續，歲月之河瘖瘖啞啞，千帆已過、彩色玻璃輝映天上雲霓。公婆同遊的雙雙儷影成為告別式回顧影片最精采片段，從年輕至相扶終老，雙腳如筆於大地寫畫。我將數十年前的筆握於手心，如持槳划行於時間之河，想像先行後到來去匆匆，所見各有不同。
旅行各地，筆亦成為我最愛收藏的紀念品──輕井澤、黃石公園、雪梨、小樽……一桿子書寫能量連綿出無數篇章，感覺拿起那筆，筆尖觸紙，當時無法挽留的夏日涼風，不羈雲朵又可流動、翩飛眼前。遙遠的海岸線延續、滯停的纜車向山頂緩緩升騰……行至遠處充滿陽光之地、寧靜寺院屋簷上的蕨類續長，祕密編織天然的青綠與棕黃、當年未見噴發的火山冒著灰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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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荏苒，筆與人皆有大限，必須把握書寫時機。
手指使勁，筆畫愈畫愈粗糙，甚至割破了紙張。有些筆太貴重，讓人捨不得用力書寫。習慣以平常之筆書寫一般生活，墨水過濃如水龍頭開太大，有浪費之虞。筆色太淺看不清楚，重複寫畫如火柴擦劃多次般費事。
兒時物資缺乏，一小截鉛筆須寫各科作業，經常削短至手指無法執拿仍捨不得丟，而今急要將筆水寫完當做成就，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也！啊！那支不見墨水存量的藍筆怎麼都寫不完，小方格筆記一頁頁翻過，大小不一的字體隨興飛舞。親戚所贈那名為「青山不老」的筆記本愈往後翻剩餘愈少，讓人憂心莫名。
大考將至，學校總會到文昌公廟替學生祈回神助之筆，考前提醒要帶一式兩支以備不時之需。女兒出國後房間空了下來，遠距教學期間，於其書桌抽屜發現許多筆，紅黑藍綠粗或細、寫一半、未寫、筆水滲出……一一檢視後於紙上書寫，畫幾圈，於另張紙上寫畫之前不曾預期的內容，筆若有知，應會詫異、慶幸，或感到遺憾。
書寫重要，筆不可缺，而今手指多與鍵盤親近，對筆仍具深情。戰戰兢兢走著筆畫人生，有時順暢有時不得不停頓！人一生內容可塞進一張紙裡，字斟句酌，於反覆書寫中體會人生真義，從潦草到嚴謹，自謹慎轉趨隨興。
近年受關節炎之苦，握筆其實不輕鬆，歪斜傾倒之際，彷彿又聽見家人於耳邊嚷喊：「坐乎正，筆要抓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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