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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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林新惠/零觸碰親密 - 2之1

2023/05/24 05:30

圖◎川貝母

◎林新惠 圖◎川貝母

1

她醒在一具不熟悉的身體裡。

也不是全然陌生,至少意念還能走到末梢,輕輕扯動每一隻手指腳趾。然而,不知怎地,她感覺意念和動作之間有些隔閡。或者,答案應該就在問題的反面:如果是自己最熟識的身體,那麼要驅動指頭,不是應該像一切行走坐臥一樣,連一絲念頭的漣漪都激不起,想都不必想,就能執行嗎?

這種「測試自己能不能動」的狀態,如果不是發生在身體從重大傷病復原,就是發生在最初幾次進入虛擬實境時,人總會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和身體,隨意動作,確認那副虛擬肉身確實連結到實體的意念。

又或者,兩者皆非──當意識隨著她的動作逐漸明晰,她緩慢地想起一則通知。那一天,那則通知,早於鬧鐘,在她的手機螢幕亮起,取代了太陽,喚醒她。

「人機配種計畫」映入她模糊的視野。

她想不起後面的內容了,至少現在想不起。但光是腦海裡閃爍過那則通知的畫面,就足夠使她明白現在的情境。

這具不熟悉的身體,就是配種後的身體。她明白了。

明白揭開的是另一個不明。沒有邊界,沒有曲折的黑暗浸泡她,使得她不確定自己是否睜開眼睛。她舉起雙手──同時驚異於手的重量,像是舉起兩只與身體無關的啞鈴──而後喪失控制地墜落臉龐。手指勾勒著臉的輪廓起伏,忽然戳刺到眼球,她在頓縮的身體反應中終於知道自己睜著眼睛。

也在那陣遽然的反射動作中,她稍微篤定一些:這個身體,縱然不算熟悉,但或許沒有和以前相距太多。她只是需要時間,讓自己熟練一個全新的身體,就像她早已熟悉無數個虛擬替身。

睜眼或閉眼已經沒有差別的黑暗中,她恍惚想起那些曾經操作過的虛擬替身。她習慣在不同空間使用不同樣貌的替身,有時男身,有時女性,當然也有性別不明的時候。有時她也不是人類,例如在虛擬課堂中,她曾經讓自己穿上兔子玩偶裝,而後趣味地發現班上同學不約而同都選擇了動物替身。後來他們就有了一個定期聚會的虛擬空間,命名為動物園。

後來,動物園裡的動物逐年減少。它們一個一個對眾人宣布:我收到通知了。而後不再出現。其他空間也是,遊戲空間的隊友總是不斷替換,社交空間裡談得來的人,總是處得不長──她想到K,而光是這閃逝的念頭,就足以讓她感覺心臟朝無底的黑暗墜落。儘管她並不確定,配種後的身體,還有沒有一顆和以前相同的心。

每個人都收到了通知,而後不再回來。因此,從來沒有人知道,收到通知,配種之後,是什麼樣的日子等著自己。在那些剩下的人之間,他們彼此流傳:配種是死亡。因為沒有人能知道,死亡是什麼感覺,死後又是什麼經驗。無論虛擬如何逼近真實,死亡終究超出虛擬可模擬的邊境。

如今,她走到邊境之外。在她掙扎起身卻因為不擅協調這具身體而失敗的時候,她無比明白,配種,或者附著在配種上的死亡,就是現在這樣。原來那些不再回來的人,都住進一個個操縱不來的身體裡,在無盡黑暗中動彈不得。

她不知道這裡是哪裡,自己是著地或者懸浮,這片黑暗有多密閉或者多廣袤。以及,或許是最切身的問題:如何可以使自己再度熟悉自己,如同曾經。儘管曾經可能也只是另一場錯覺。

她在黑暗裡等待。在不熟悉的身體裡等待。等待一個不知道是否會到來的答案。當等待漫漫,淹沒了時間,她慢慢回憶起更多,關於配種前的記憶。她恍惚地想,那些已經成為另一具身體的經驗。因而無論怎麼回想,總像是他人之事。局外人似地看著那些閃逝的畫面飛梭而過。彷彿她不過是搭著一班和那些記憶風景無關的懸浮列車,抵達了黑暗的地底。

她數度懷疑,自己是不是就要這樣,醒在地底,活著也像不曾活過,就這麼度過這一具新身體的生命。太多疑惑與太多讓人癱瘓的茫然,沉沉地壓著她,蓋下她的眼皮,將她埋到清醒的邊界。

在邊界上,似夢又似醒,她聽見腳步聲。很遠,很安靜,那聲音幾乎讓她看見一雙輕柔的赤足,將所及之處都踩成毛毯,很軟很軟地朝她靠近。

更近,更近。腳步聲停在她的左邊,很近的地方,近到如果有辦法轉過頭,如果不是陷在這樣的黑暗裡,就能看見一對青白的足弓。

她沒看見那些,但她看見別的。極深極遠,光的絲線垂釣而下。那不是在暗夜待得太久的幻視,也不是眼球內部造成的閃光,那確實是一絲光線,不被磨滅,毫不閃動地在黑暗中勾勒唯一一條線段。

線段逐漸增寬。光在黑暗中刷出一面方形,而後繼續延伸,長方形,更長更長的長方體。

光像瀑布一般沖刷她。她反應不及,在白亮的視野中目盲。許久許久,她才看見一張臉從白茫中浮現。首先是鼻子,而後雙唇,後來是眼球,最後是整張臉。那張臉探進來,像從雲端俯視她。那是一張倒著的臉。

那是一張經過成千上萬次大量複製生產的臉。服飾店假人模特的臉。擁有所有人類的五官但卻不盡然像人的臉。絲毫不像任何人卻能在那五官當中找到所有人的影子的臉。

那張臉搭著和她一模一樣的髮型,使得那張臉看起來,像是她的孿生子──有些相似卻又毫不相似的孿生子。那張臉使她迷惑,一切她賴以辨識他者的座標,都在那張臉上亂了方位。她不確定這張臉是他人或是自己,是男性或女性,是某物的倒映或者是沒有原初的複製品。

那張臉的雙唇輕輕開啟,話語像霧一般散開,飄落她仰望的臉。

「歡迎加入人機配種計畫。我是你的配種伴侶,與你共用一個名字,共有一個身分。從今而後,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

2

初次見面之後將近兩個月,她逐漸能不依靠配種伴侶,在配給的新居中,從床邊走進浴廁。大約從這段期間開始,每一次她進到裡頭,總是會褪去所有衣物,而後長久地,長久地盯著鏡子內的自己。

盯著這具配種後的,全新的身體。她將右手按在左胸膛,手心傳來人造心臟薄薄的律動。這個心臟──她訥然數著規律的節拍──上一次感覺到異常的波動,是剛醒在配種身體時,忽然閃過的,關於K的念頭。

心臟之外,是一片平坦的胸。那樣平坦,當然不是女性的胸,但那甚至也不是男性的。或者那甚至不是胸。不是人類意義的,哺乳類意義的胸──那裡沒有乳尖,沒有乳暈,只是一片平白的肌膚。然而弔詭地,那肌膚摸起來似乎又是人類一般的肌膚。而當她稍微用指尖加壓,能夠觸到潛在皮膚與層層的肌肉之下,一支一支人造肋骨。

沿著肋骨,右手走到左身側。她轉過身體,看著自己的側身。扁平得像是未發育的少年少女。看起來是匱乏,摸起來是沒有多餘。她的手沿著側肋向下,在腰部,稍稍掐緊,卻捏不起舊身體那層久滯的脂肪。下腹也是,手臂也是,臀腿也是。如果忽略遺失的胸乳,這副身體看起來,應該是「好的」身體。細瘦而精實,皮膚沒有一絲暗沉,一點瑕疵。

她再轉過身,凝視那空無一物的下部。和胸部一樣,那既不是女人的下部,也不是男人的。只是空無一物。那是人形模特兒的下身──一具不需要繁衍,不需要展示性徵,因而沒有外生殖器的身體。她把手覆上那塊平坦而乾淨的部位,儘管日日重複如此的凝視和觸摸,她仍然驚異於不再感覺到毛髮刺著手指,不再觸到陰熱的暗處。如今的下部光滑而明亮,不會殘留一滴體液或泄物。

沒有性徵,也沒有泄口的身體。甚至──她打開梳妝鏡櫃,詫異地發現裡頭擺著剃刀(對於如今光滑的身體那是多麼無用的物件)──她拆開剃刀,取出刀片,將刀鋒靠近自己。靠近下部。一無所有,曾經的裂縫都被泯除的下部。她在那裡割出裂縫。刀子陷入身體,由下往上劃開。

一點感覺也沒有。更精確而言,那是類似麻醉後的身體開刀的感覺:有什麼在那裡發生了,但是與自己無關。她將手指探入裂口,像是伸進他人的體內,沿著邊緣拉扯,人造皮膚和肌肉像柔軟的橡皮一樣隨著她的手勢掀開。但沒有一滴人造的血,沒有一點人造的痛覺。一隻血紅色的蚯蚓朝她不存在的肚臍攀爬。

攀爬到將近原本是肚臍的位置時,浴室的門打開了。她的配種生化人站在門口,垂望她正在撕扯的下腹部,對她說,「我的身體向我發送警訊,你的身體正受到嚴重損害。」

生化人單膝跪下,將手指探入縫中。瞬時,原本麻木的身體輕微顫抖,像是舒張又像收縮,像在最寒冷的時候浸泡到溫熱的泉水中。她垂頭看著生化人的手指,沿著肚腹滑到胯下。凡它指尖走過之處,裂口不著痕跡地消失。

「這是在做什麼?」它一面修補她的身體,一面詢問。

「我在想,」她的聲音有些飄忽,「一具沒有性徵,沒有泄口的身體,還能沒有些什麼。」

它將修復完成的她牽出浴室,讓她躺下。她知道它要做什麼,於是只是愣愣盯著天花板繼續說,「這副身體沒有痛覺。如何割裂都沒有。」

它側坐在床沿,拾起她的右手,逐一搓揉每一根指頭。儘管已經是連日的重複,她仍然在每一天「配對」的時候,在它最初撫上她的肢體,並且釋放她的身體所能感知的訊號時候,發出深深的歎息。

觸碰。真實的觸碰。物質的觸碰。不是那些已經過度泛濫而且片面的虛擬觸覺,而是來自一個實體貼上自己的肌膚。在這樣切身的觸碰中,還有其他的感官,例如她看見它在回望自己,她看見它沉默的深處,是在運算她方才的話語。

「沒有痛覺,難道不是快樂嗎?」它反問她的眼神,是那樣純粹的困惑,純粹得使她幾乎相信,那些從這具身體剝除掉的──無論是性徵、排泄口、或者痛覺──真的都是多餘的。

那些剝除,或者官方的話語是「卸載」,都是為了此刻有一個實體而安全的觸摸。如今配種伴侶已經輪流按摩完所有四肢末梢。它爬上床,爬上她的身體,而後慢慢地靠近,將它一無所有的軀幹,貼合上她的,同樣一無所有的軀體。她閉上眼睛,讓配種伴侶的觸感淹沒自己。這些已經重複一個半月了,但她還是在感官湧上時迷惑:這樣空白如荒原的人工肉身,怎麼能有這麼洶湧,如流星灑落周身的飽滿感觸呢?而為什麼同樣一片皮膚,能收攏從生化人傳來的如此豐盈的溫度和觸感,卻獨獨遺漏刀尖撕裂的痛覺呢?

她每一次的困惑,總是很快被大量的觸覺訊號淹蓋。那些訊號密集交流,在所有身體貼合之處,漫溢白光。銀白色的光芒透現她的身體內部,每一層人造肌理,每一個人工臟器;銀白色的光芒也穿透它的身體,照現它裡面,每一層光纖,每一顆晶片。

白光滲進她闔上的眼瞼。在雪白空無之境,生化人的觸感讓她沉默地尖叫。在寂靜的呼喊中,有些記憶會被召喚回來。零碎的,飄散的,那些屬於前一個身體的記憶。那些關於配種前的,舊身體所在的舊世界。

她記得,那是一個沒有觸碰的時代。(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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