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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林妏霜/懂得寬褲的一點時間

2023/07/05 05:30

圖◎川貝母

◎林妏霜 圖◎川貝母

卡其對某些東西採行的方式有點硬,有點直,分得很開,無關對錯,也擱置好壞,只是他的心情如此騙不了自己。那是一種結論出來之後,適合他去理解的方式。

舉一個例子來說,就像他從來不在自己正式的書寫文稿裡使用驚歎號。他覺得那些文字所承接的上一句、附載的下一句,以及那字字句句連接起來的一整個段落,有時表述的不過平素發生之事、無什波瀾之心意。至少自己總是對應不上那樣的高漲情緒。那種驚歎,宛如一種青春的情調,一種出人意表,或者一種接近險峻的過時記憶,離他已經很遙遠了。更何況是與問號同伴的驚歎號,即使在最高明的演員臉上,這樣的共存心情也需要技巧。當這些標點符號不斷地在文字作品的句尾裡冒現,他的想法就會跟著突發地止步,暫時定格在那裡。他不是對創作者的感知觸角與情感調節,感到些許憂心;或許就是對在那裡企圖滋生的一切、張揚的色彩,絲毫無法有同感,無法有所需索的自己,想要重新評析。如此作用,彷彿一切都在「何以如此」的疑惑裡進行著,這些看似沒什麼的小事,卻成了他始終無法突破的,一種莫名停頓。

但那並不是一種最高的使用標準、美德訊號,不是一種對規則或對韻律的服膺,不是基本的真實之辯,就像日常生活對他來說,彷彿是將筆痕翻過去,另一面的作業紙。他在社群軟體上亦會重重地用、連續地用,覺得荒謬時用,讓驚歎號當做卡通表情,往往為了反方向的諷刺與玩鬧,反撲式地想逗人笑。

究其原因,卡其的不能喜歡或許只是因為,那不是屬於他的自然,不是一件自然不過之事。那更接近一種掌握了他人得以接受的模樣。對關於自身現實的映照來說,他總覺得沒有那麼多值得在內心作浪起伏又驚動的信息,至少那不是一個段落裡最該用以短暫總結的情緒,隨意地就這樣丟出去。但也覺得,是否自己沒有給出一個更加寬容的空間?他思考著自然與獨斷之間的距離,就像思考靈魂如何找到自己的身體?如何確定自己的樣貌?因為卡其其實希望能一直珍惜自己對世間萬物所擁有的,一種最為純粹的憤怒,以及那無人可以對此審美加以評比的感覺「醜陋」。

可能是不想再被一種難以言喻的邊界之境所阻困。有天卡其在情人身邊醒來,有種像是以往那種不滿足的時候,曾經湧生的,隱隱約約經驗過的情感,從身體上方的某一塊地方出現了,彷彿一股煙氣般漸漸上升到喉嚨,卻有種哽著什麼堅硬小石塊的感覺。他感到類似害怕的情緒,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活在一種預設裡:預設了自己會受傷,也預設了自己會傷害他所愛的人。

對於卡其想要做的事,他日常喜歡使用的各種物件,穿戴的服裝或飾品,偶爾情人會針對放在卡其身上的東西有一些不同的意見,不是完全的否決,只是好像給出了一個對社會來說更有力氣的框架。但就像誰也不能代替他一樣,不能替代他做選擇。這些雖然不是讓卡其想要暫時分開的原因,但可以想像一種場景,那份力量正在儲蓄,他的情人往後將會反對的愈來愈多,直到某種反對的力氣也成為一種手工藝,用來編織成巨大的黑網,撒向他的愛情生活鋪天蓋地;直到一併網羅了那些原先所見、算是接納了的部分,卻不再能一併喜歡自己其餘的,逃脫出去了的那些面向。或許就像那些文章裡,過度的驚歎號,對他來說就是一種刻意的硬碰硬。

於是,那天之後他瞞著情人去看了許多房間。大約一個半月過後,因為一扇面向遼闊山景的落地窗,外面有樹林,帶著蔥鬱的、深深淺淺的綠,雖然還沒能真的走進去,但那裡反射出來的光線與襯托的黑暗,就好像一個由他自己所發現,尚無人知曉的隱密世界。好像如塵埃般懸浮在不著地的半空中,在當所有嗡嗡聲與鳥的鳴叫都匯集在一起的那一刻,他覺得有什麼向他走了過來,世界就此將他隔絕了起來,卡其就決定好了,要從當時與情人一起租賃的市區套房搬移到這座淺山旁邊去。不是跟情人一起,是自己一個人。

對這樣一夕之間的變化,情人摸不清頭緒,但卡其沒有對他多做解釋,只告訴情人他想要多一點時間,自己靜一靜。他本來就因為情人遇事總是平穩才喜歡上他,這一點從來沒有失望。卡其已經藉由別人的生命經驗累積了一些常備知識:因為某種悲劇性所形成的愛情,或者,正處於愛情之中卻產生了生命的悲劇,都會讓愛情持續不了多久。就像那些戀人突然發生意外後,另一半細心照料的故事,以為共苦,就更容易走到永遠,但在共苦、看盡生命的殘酷,或肉體的衰頹之後,奇妙的是,在看似雨過天青,安安穩穩的往後日子裡,兩人常常再也走不下去,或再也走不了太遠。

卡其覺得到頭來,或許只有同甘、平均與等值的愉快,才會是永恆愛情的真理;或許趨光與向陽才是這種激情動物的本性。

他不覺得自己在預設即將來到他面前,現在仍然待在後面的悲劇。他只是想傳達一種當下的真實性:是真的。所以他只是被身體裡的問號喚醒了,他醒來,即使專注於這份故事的那顆長鏡頭已經往後愈退愈遠。難道不是這樣的嗎──所有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企圖反抗某種自己同時並不願意發生的命運?然而,卡其唯一明明白白知道的一件事就是,自己並不是為了傳達一種正確性而生的人。

打個比方來說,就算他施行卑劣的地方很小也很少,但也不意味他從不卑劣。一句老話曾經流傳著:看不見不代表不存在。善用表面去隨意做齊一化結尾的人,那就一輩子只要用自己的目光看到那表面就好。即使所有的蹤影足跡,最終都在沒有刻意顯露成為結尾的那裡面。對他們來說,沒有過程,而最後的最後能明白的,不過是某個人刻意的,在一個地方停止。

卡其不會對任何虛華且短淺的總結表示任何意見,也不會驚歎。他可能真的是有點決絕,有點無情的人。可是他不想他的人生隨時隨地都要活得像個自己厭膩的驚歎號。他不是什麼也不會說,只是什麼都不會跟那樣的人說。他會讓所有的語言變成一種精心布置的謎;他會藏起來,除非有除非這件意料之外的事,否則他就永遠都不會說。都說了,就再說一次,他不是一個為了傳達一種正確性而生的人。

而這也讓卡其想起了自己生命裡的另一條虛軸,及其延伸出去的另一種生活。雖然他在某一段時間的目標總是,試著面對那些相互分離的事件,抑或只有浮現出來才能接著被讀取的東西,以及那些被指認出來的雜質與分層。不過比起世界上發生的事情,他更在乎他與自己有多少距離。

例如說,只要他在空閒時回返老家,母親便會如平常般稱呼他:我的兒子。而兩個姊姊一樣稱呼他:我的弟弟。理應自然的。理所當然的。沒有不對勁。他們只是各自鑽進了不同的時間裡。他們各自的生理也依然不變地擺在那裡。他想成為的不是這個性別,卻也沒想過讓他們稱呼他別的。

卡其也是有自己的個性。他留長髮已及腰,最開始只是懶得定期修剪,後來就決定當做另一種對自己耐心程度的實驗。他喜歡穿隱藏起腿部線條,但那種模糊的方式讓他身心都更加舒服的寬褲。儘管情人無法懂得這種流行,覺得這樣誇大的剪裁,顯得整個人身材比例不佳。然而他這個人就存在於那些多面性裡。當他的家人聽他坦承那最初的情人後,對認識他彷彿又有了新的門檻。卡其能感受到他們那一點一點打算重新拿捏話語的群體氛圍。每一次都依照自己的需求重新衡量那些話語的價值就好了。即使如此,自己也總不能對那些從前傳來的,以為會恆久待在那裡的親愛,又開始莫名忌妒起來吧。這是他無法割裂的原初身分,即使他經歷反覆又反覆地自我否認與確認;即使他本身也早已有了想要重新賦予自己的新身分。但情感上卻沒有他想像的那麼需要透過誇大的生活語言,以二手模仿戲劇畫面的方式,表現出那些不願意與衝突。反正,就像他自己其實是一個自相矛盾,將漏洞滾動式修正的人。那些矛盾他就當成是種客觀偶然,當成攝影裡的光影瞬間,只是他私人歷史中的一部分襯景。

跟情人暫時分開之後,他多買了幾件褲管更加向外擴充的寬褲。日日穿出門,隨心所欲。遠遠看,若沒注意那褲襠中間用來隔開,褲腳你一邊我一邊的剪裁,就好像穿著一件長裙子一樣。一切就是這樣模模糊糊,捉不著最接近真實的東西。

卡其後來,時常穿著不同顏色的寬褲,去爬新的房間外面那座淺山。由樹木與樹葉構成了自我支撐的穹頂,總是在不遠處發著綠光。他覺得被包圍卻可以沉靜下來的這一刻是多麼美好,只有在這種時候,自己與世界的連結不是完全割斷的,就好像周身的環境與自己的心。意識流過來流過去,不那麼清晰,不過於明白,大概就是屬於他的自然。卡其發現,沿著他走上來的路徑,另一邊又有一條人的足跡,新踩出來的路徑,印痕淺淺的,在成形與未成形之間,也許不像是一條正確的路徑,但是他想,也許總會有一條這樣的路徑,使人如被魅惑一樣,接著一步一步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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