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沒有用的人】 房慧真／下午的一齣戲

◎房慧真

◎房慧真

養長的指甲，前端修得鋒利，指節使勁，刷刷刷地在一團泡沫中刮著頭皮，搔到癢處便通體舒暢。是的，我就是要這種睽違的感覺，久久遍尋不著，在一個隱身於尋常人家院落，毫不起眼的家庭美髮院尋獲。

慢性濕疹綻放於手掌指間，從前工作壓力和過勞種下的惡果，我不得不出外給人洗頭。試過許多裝潢明亮的連鎖美容院，流程充滿儀式感，剛坐下就問茶還是咖啡，我說白開水就好，倒來一杯水，狗尾續貂再插上一根不環保的塑膠吸管。隨身物品鎖進專屬櫥櫃，鑰匙圈繫在手上。送上遙控器，鏡面裡鑲嵌液晶電視，開著像是無用的擺飾，客人們自顧自低頭滑手機。穿上避免衣服被弄濕的外袍，洗頭前要先按摩肩頸，我總推拒，過多不必要的勞務使得洗頭小弟／小妹的手皆軟綿，抓不到癢處。沖水時在我額前貼上防濕貼布，其實我臉上沒有怕水的妝容，真正重要的沖洗卻草草帶過，最後象徵性地問我還有哪裡需要加強？我在心中吶喊：遠遠不夠，通通都要加強，只要想及他們一天沒完沒了的打雜勞務，薪資微薄，我咽下抱怨，回家後用自己發炎紅腫的手再洗一遍。下次換一家好了，下一家，耳邊嗡嗡嗡嗡推銷護膚護髮產品沒個清靜，再下一家，猶然是鬆鬆軟軟的棉花糖手指，我盯著鏡中的勞動者開不了口，日日碰水的他，或許和我一樣有一雙潰爛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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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著發癢的頭皮，我走到家庭美髮院前，門口堆滿回收雜物，內裡燈光昏暗，卻傳來陣陣笑語，顯然是在地的社交集散地。探頭探腦幾次後，我終於鼓起勇氣走進去，前舖後居，工作場域和生活空間疊合，母女兩代一起經營。母親幫我洗頭，洗好後女兒接手幫我吹整，女兒的女兒，小孫女的玩具散落一地，旁邊還有尿布以及學步車。有時母女兩人都在忙，燙著髮捲的客人還會幫忙看顧小孩，一口接一口餵飯。人流來去，吹風機整日轟鳴，被熱鬧沃養的女孩不怕生，咿咿呀呀地找我說話。微妙的經濟共生互助模式，在資本主義快速發達的新世界裡即將絕跡。不按摩，無推銷，家庭美髮師尖利的指緣抓得我直呼痛快，沖水時把我的耳廓翻過來仔細搓洗，那麼像童年幫我洗頭掏耳朵的母親，還有那一大臉盆先曬過的午時水，洗完澡，身上都是陽光的氣味。

平日下午出現的我，看起來不像家庭主婦，也不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讓美髮院一屋子的女人對我感到好奇。看我總是拿著一本書在讀，大家開始猜我是什麼職業，A說是老師，B說是大學教授，我說都不是，那到底是什麼？婆婆媽媽們七嘴八舌，我也答不上來。我心想，是個業餘的人類學家，蹲伏在家庭美容院，瀏覽這下午的一齣戲。●

■【沒有用的人】隔週週一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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