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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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許聖傑/視差

2023/08/14 05:30

圖◎太陽臉

◎許聖傑 圖◎太陽臉

寢室外沉默的樹木枝葉並不茂盛,細長得像冬天裡那樣孤獨的形狀。凌晨五點二十五分。天亮了,陽光塗寫其中,生長的企圖,彷彿微弱的心跳漸漸浮動起來。那是真正的金色時刻。逐漸地有人清醒,今天終於是第二天。

體檢報告書上顯示我的雙眼為非人為造成的不對等視差,數字在紙上活生生地排列成禁錮的隊伍,正負幾百度大於等於多少無法被量化的視野。取下眼鏡,無可厚非地就像遲遲對不了焦的鏡頭畫面。

又想到那天。當我獨自坐在檢查室門外,護理師告訴我現在只剩我一個人了,才望見牆上的時鐘遠比表訂結束的檢查時間多走了整整一個小時。胸部X光、心電圖、抽血、驗尿、牙科、外科、血壓、身高體重、內科、耳鼻喉科、精神科。逐一蓋上檢查完畢的醫生證明,剩下眼科還空著。

雙眼浸著藥劑而刺癢,這樣難耐的一個盲目的人,內心其實感到抱歉,或許她們早該收拾好資料準備打卡下班而我一再耽誤。不確定最後到底捱了多久,但所幸檢測終於結束。離開前護理師問我一個人來嗎,我說不是。她說那就好。走出醫院記得不要直視陽光。我點頭。

冷清的走廊。下午了。

──報告書上蓋著「替代役體位補充兵」的紅色印章。還是藍色的?不記得了。意思是這輩子只需要服十二天的兵役,沒有教召沒有訓練。然後呢,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事實上,我們都是病的。肉身的病,家庭的病,認知的病,像一個打死的結試著鑽入世界的孔洞裡,那樣徒勞又苟且,是否也存在一種僥倖的快樂?於是放棄了抵抗。

八月底入伍。其實非常倉促。臨時推掉了幾個聚會,原因是我要去當兵了。接連收到的都是詫異的表情,幾個朋友問起難道不會撞上研究所的開學嗎?我說不會,十二天而已。為什麼?生病而已。十二天後就出來了。很快的。

沒有打算解釋太多,或許是心虛作祟。聽了場事前說明會,入伍前一天剃掉頭髮,備好必需品。任何感覺都像是過時的,我們不幸被迫提早與自己的靈魂和肉身和解,無聲無息,契合無間。夏天,未來教人不可忍受不可洞穿,一切似乎正在緩慢龜裂著。

今天終於是第二天。

五點二十五分就自動醒來。醒來摺著方方正正的棉被和蚊帳,早點名就唱著左右對稱結構對仗的軍歌。今天的任務是把其中某幾首順利背誦出來。風雲起山河動,可惜流動的只有眼前等待清掃的水溝裡的水,也無風雨也無晴,我突然想到夏宇寫出「你正百無聊賴我正美麗」這樣的句子,但事實是我只想趕快回家。

小小的營區四周多半有施工的痕跡,砂石與有待刷漆的斑駁牆壁,像極了荒涼未開發的不毛之地。但有時候可以看見一隻黑色小貓在附近晃來晃去,不曉得牠是否被豢養著?早晨那樣輕盈的步伐走離我們,彷彿帶走了夜晚。早上五點四十分前刷牙洗臉完畢,鄰兵指著遠方的山脈對我說:「你看山那裡在下雨,晚一點這裡也要下了喔。」後來營區真的下起一場午後的小雨。

事實是密雲掩蓋天空,電視上傳來一場場暴雨即將生成的消息。一段可能性的路線軌道在人類的計算中被確認出來,值得慶幸前幾天依舊看得到夜空裡的星星仍閃爍著光。第三天第四天,時不時就看起令人怵目驚心的戰爭電影,週四固定播放莒光園地,「乃國軍政治教育之主要作為與重要管道,亦為社會教育及公民教育之重要部分與延續,影響深遠。」

就算只有十二天,也得拍團體照,以資紀念。豔陽天,照片裡每個人其實都長得很像,只有班長排長連長士官長輔導長不一樣。幾次簡單快門按下後,拍攝就結束了。拍照的爺爺除了推銷相片外,又笑著和我們說:「不要擔心,你們照片上面吼阿伯會幫你們寫國軍一○九旅某某梯次退伍合影留念。十二天就跟大家一樣吼。」大家都笑了。其實都像是額外的安慰,但又提醒了本質上我們都是有病的,彼此心照不宣,卻充滿殊異性,誰也不曾抗議過誰。

第五天第六天,晚上鄰兵和我說:「我覺得排長播的片子都好無聊,看完感覺好痛苦。」我問他那你平常都看什麼?他回武打片、漫威、《玩命關頭》之類的。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閒暇的時間愈來愈多。離開手機的日子,有人會和排長一起蹲在人為挖出來的水溝旁看蝌蚪游來游去,有人撿起地上兩塊大小不一的石頭,不明所以地互相摩擦,模擬著鑽木取火摩擦生熱的生存法則,倒也磨不出個什麼頭緒來。成排列隊頂著的一顆顆石頭生不出火,火只在值星班長頭上冒出來。第十天第十一天,整個上午都在訓練立正稍息立正敬禮,向右轉向左轉,原地踏步濺起沙來,怎能沒有立志在沙場的胸懷?但難免分神放空,發現營區天空上的雲異常美麗,雲層裡有另一層雲,讓人聯想到包圍在烏雲當中的天空之城。在我視線之外也存在一座拉普達嗎?高高低低的白雲也有光線射進,在此刻一切似乎停滯,只剩龐然的天色正於邊緣緩緩移動著。

而我在這裡。知道同梯的所有人,受限於服役不長,退伍後就等同於完全道別,離開的人就是離開。像夏宇寫的「渺小得如沙的孤獨」一般。第十二天。飛過營區棲停的鳥類拍動著翅膀,辨識不出是什麼品種,不存在的第十三天也會忘記。然後滑行在半空,接著繼續拍著翅膀。從這裡飛到那裡。下過一場雨的天空忽有兩道彩虹顯現出來,其中一道淺淺的。

於是想到背包裡的那張體檢報告書所寫:視力的不對等。同梯的其他人來不及看到,不久只存有一點虹彩停留著。清點了摺好的方方正正的棉被和蚊帳,腰帶頭盔鋼杯逐一繳回。失去的事物像解散的隊伍,剩下的都是荒寂,似乎老是這樣,依然在任何可能孤寂的時刻裡頻頻穿越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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