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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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吳佳駿/無本生意 - 3之1

2023/08/23 05:30

圖◎達姆

◎吳佳駿 圖◎達姆

裝潢的氣味還沒從研究室離開,熱茶擺在桌上,水面的溫度和若游若絲的白煙消散在空氣中。看著坐在一張桌子對面的花子同學,她的雙腳不能安分地穩穩踏平在地面上,我心裡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那是在我還沒成為教授時,一直藏在我心裡的一件事情。確切的年紀我不太記得,但應該是快三十歲,甚至是三十歲出頭的事情。會特別強調年齡,是因為我的父親在我三十二歲那年去世,而那次記憶,是我對他最後鮮明的印象。在成年後,我回家的機會非常的少,其中二十出頭那幾年人又在國外,連正月也無法回家,對家裡兩個老人的想像遂變得十分模糊。

可以說,在我成年之前,父親是做為父親的存在,我也同樣以這樣一個身分去思考和理解他。當然母親也是,不過她至今仍然健在,我多了幾十年的人生可以去理解她除了母親的身分,身為一個人類是什麼樣的人。而父親的話,至今我仍無法從他身上想起太多除了沉默和自信以外的事情。

那是年末,我們全家人決定去岩手拜訪一個親戚。在前往京都車站搭車前,我們先是搭阪急到了烏丸那附近,準備買以荻餅聞名的今西軒當做伴手禮帶過去。今西軒是有名的老舖,只有做荻餅,紅豆泥的、紅豆顆粒的,還有黃豆粉三種。因為都是當天現做,賞味期限僅有一天,所以得一直拖到當天才去買。至於口味呢,有些人會說今西軒的荻餅特別綿密,但我每次吃都有同一種想法,就是,知道今西軒是名店,知道這種老舖的味道很好,但吃下去時,又會驚訝這個比自己預期的還美味。

我、姊姊、母親和父親排在隊伍之中。店舖早上九點半營業,也因為不會限購一個人只能買幾盒,荻餅在十點左右十一點前便會售完。想要買的話,就得在人家還沒營業的八點左右到店門前排隊,等上半小時到一個小時左右。隊伍會沿著店門向路口過去,今西軒就在轉角,所以排隊的順序會在街角彎一個九十度,沿著它店舖的門面繼續到巷子的深處。那天我們家的四人就是排在那個轉角過後的第一根電線桿附近,同在隊伍裡的,有很明顯就是京都人的歐巴桑、附近和式飯店要來買做高級套餐裡點心的工作人員,還有像我們這樣的觀光客或外地人。前兩者一次都會採購十分大量,十盒二十盒那種。

因為在街角之後,所以我們是看不到那個九十度過去店門的樣子。在不知道它開了沒的情況,也只能用手錶確認。但父親顯然很沉不住氣,他不斷地走出隊伍,把頭探出巷口,再回到我們身邊,歎氣。

他不是不知道開店的時間,但還是忍不住不斷地脫離我們,到隊伍的前頭。不知道是不是四十分鐘的等待對他真的太過漫長,他最終乾脆直接站去前面沒有回來。

隊伍開始慢慢前進,我、姊姊和母親跟著大家轉過街角時,才又看到他的身影。他在隊伍最前頭的更前面,在正與今西軒店員說要幾個黃豆粉口味的阿嬤旁邊。在他旁邊的,還有幾個老年男性,大約和他同個狀況,都不想排在隊伍裡等待所以來到了最前頭。裝扮也很類似,長長的牛仔褲,塞進褲頭的襯衫。

店員和阿嬤確認了數量,走到室內拿了新的一箱黃豆粉荻餅出來分裝。而阿嬤從錢包中拿出鈔票放入錢盤的同時,也在櫃台旁一整疊的店紙上拿出對應盒數的張數。在店員將手中用塑膠盒分裝好的荻餅交給阿嬤時,桌上還有一大把橡皮筋,阿嬤一手去拿,另一手把店紙以菱形綁上塑膠盒。店紙是淺淺的鶸色,印著今西軒的歷史,還有賞味的方法與期限等等。經過阿嬤這熟練的一串操作,在她完成交易時,荻餅們也已經以一個隨時能送人的自信面貌躺在她的袋子了。

隊伍最前方的好像都是熟客,大家各自用不同的方式把店紙綁上去,不過最終都變成了那種菱形的樣子。在我們三人還有兩組就輪到時,父親走了回來。

「等一下,要拿那個紙。」父親指著櫃台上那疊紙:「然後那邊有橡皮筋,可以把它綁在塑膠盒上。」他指著那整把的橡皮筋。

「好,好。」母親說。

父親說完,點了一下頭,又走出隊伍。這次他走到巷口,看了一下轉角後排隊的隊伍。一輛車子駛過來,他沒注意到。

「爸,車子。」姊姊對著父親說。

他轉頭發現了車子,退到巷子邊讓車子過去。好像是感覺到站在巷子中央的不妥,他又回去了那個隊伍最前面的老年男子群裡,和他們一起叉著腰。

「你爸爸從以前就是這樣呢。」母親對著姊姊說。

「沒在管周圍啊。」姊姊說。

「還有啊,那種任何事都要靠他才能完成的掌控欲。」

「真的,笑死,當我們都沒眼睛,沒看到前面人怎麼做喔?」

姊姊和母親講這些話時,當然父親沒有聽到,不過這兩人也是以一種非常輕快的節奏在說著,並不是埋怨父親的意思。

「不過啊,我覺得這老頭厲害的就是這個。他的工作也是這樣,只會拜訪誰誰誰、然後成天喝酒,真的要說工作上有做了什麼,好像都跟他無關。不過這樣,也是做一輩子,還把這個家撐起來。說到底,這真的是一種才能。」母親說。

「對啊,那個世界,不懂啊。」姊姊說。

最終,我們三人買了荻餅,叫上在前面發呆的父親,一起去搭公車前往車站。自始至終,父親都沒打算,好像也不覺得,這個排隊買荻餅的行程跟他有什麼關係。

我的父親是個公務員,是區役所計畫調整課的課長,我們家基本是靠他一個人的薪水在那個年代生活下來的。所以當母親這樣講時,我其實心裡也十分訝異。驚訝父親的薪水不低以外,也發覺母親所講是真的。父親在家族裡雖然有點知識分子的味道,但在和親戚聊天時總插不上話。他不喜歡談誰家的小孩運動大賽的成績怎樣,不愛聊桌上的飯菜。當老家有次聚會剛好車子壞掉需要修理時,明明是成年男子的他,卻好像不關他的事一般,在所有叔叔忙著研究和討論時坐在一旁發呆。因為他完全不懂車子。他喜歡談日本,喜歡談國際,喜歡自己說給全部人聽一整個晚上。我從前一直知道父親是有這樣子一面的,但那一面,總是被我視為父親的缺點。那是父親任性又其實沒本事的一面,沒想到原來,那是優點嗎?

想想父親的確是個自信的人。幾年後,家裡收到了一張土地徵收的公文。我那時沒什麼參與到,但聽姊姊說,父親不想搬家,也不想接受那個金額的補助金,於是拿著公文去到區役所吵架。但人家沒有接受這個老長官的意見,只是告知父親要記得照上頭的日期和手續搬家。這件事情讓他打擊十分巨大,自己不能左右自己的屋子。過了不久,父親便成了一個頹沮的狀態,居然在幾個月後身體一個不行幾天內便去世了。那時我們家甚至都還沒搬離那個後來被徵收,變成通往關西機場鐵軌的家。

「打擊太大嗎?」我回家奔喪時忍不住偷偷問了姊姊。

「想太多吧。」姊姊聳聳肩,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為什麼眼前對面的折疊鐵椅上,坐著花子同學的當下,我會想到這些呢?

短短的齊瀏海,好像很溫暖的橙色頭髮。有戴了隱形眼鏡,但眼睛沒有太誇張的巨大,應該只是不喜歡鏡框。上身穿著附近拉麵店的黑色T恤,中午才剛打工完吧花子同學。下半身穿了一件亮藍色的長褲,完全是我們學校學生會有的穿搭。

她說了什麼?

「遭到神宮司老師的……性侵?」

不會吧?

話說,不要這樣看著我啊。我該說些什麼?而且,為什麼是和我說?

「這……不是……妳的問題吧……」

有夠爛的回答。我在說什麼?

神宮司是美國人。出生於昭和21年的他,爸爸沒少殺過日本人。我見過神宮司的父母幾次,去過幾次加州,次次都去拜訪了他那在聖塔芭芭拉的大房子老家,是對恩愛的老夫妻。他的爸爸在戰後派駐到東京灣時把他帶了過來,也讓一副洋面孔的他在那時混亂的東京長大。

神宮司對日本美術的啟蒙是爸爸帶他看的一場展覽,這點他後來在電視節目上說了很多次。

那場展覽一般民眾還不能進去,主要是專門辦給那時駐日美軍,做為週末茶會裡的餘興節目用。在那場展覽,竹內栖鳳的〈南樓晴霽〉,年幼的神宮司站在畫作前面。畫作裡頭,比之濃淡不確定的遠山,白壁黑簷的城樓站在地平線種埋之處,揉開的藍色和刷片代表荒地上植被的綠色。

「起風了。」

藝術大學研究生的年輕神宮司,露出毛茸茸的胸膛,穿得像《男人真命苦》的寅先生,在吵鬧惡臭的下町酒場裡,他這樣形容那幅畫帶給他的感動給我聽。我雖然小他有九歲,但因為代管結束,他也是跟著美軍離開日本,輾轉發生很多事情才又回到日本來讀書。我們是同個專業的學生,在我入學那年才在奈良成立的古美術專業。一開始他也不是直接到我們學校的,他先去讀了一年東大,很快就受不了那裡的環境。什麼都沒學,就搞大了一個女同學的肚子,落跑來我們學校。也的確,做為一張染了個奇怪顏色頭的外國人臉孔(他說那叫練色),在那個激動的校園剛剛消失的年代,或許只有頭上不是蝴蝶結就是爆炸頭的藝大才能接受他。

我一直對他的啟蒙是竹內栖鳳的〈南樓晴霽〉這件事感覺到一種,啊,果然征服者的眼光啊的想法。我長大的記憶離戰後已有一定距離,但父親偶爾會說起,在美軍代管的年代,他們會在黑市出高價搶美軍吃剩的飯菜。都是些令我很難想像,一個統治與被統治的世界。而竹內栖鳳,雖然我也十分喜愛,但自貴族一般京都畫派的出身,那樣追求極致美與純的作風,相對於始終在野的東之橫山大觀,拿到第一回文化勳章的西之竹內明顯更代表著戰前日本官方的美術。再加上,〈南樓晴霽〉是竹內與帝國陸軍合作,前往滿州旅行時所畫下的作品。做為那個時代的一種政治需求,不論是為了影響國內民論還是反映什麼,那座城樓都像是征服者眼裡的景象。一個戰後日本的美國人喜歡〈南樓晴霽〉,我對神宮司一直抱有這樣的尊敬,那是藝術裡自信又純粹的一個視角,是我這種在日本公務員家庭長大的小孩無法想像的。

比我大上許多的神宮司早就退休過一次,但因為他在外頭的高人氣,學校又以特別講師的身分特聘他回來開課。在新大樓最大的那間階梯教室,教室甚至就叫Jeff室,那是他的英文名字。每個學期三學分,堂堂爆滿,特色是雙語教學,去上他的課日本人要用英文交報告,而也可以修課的留學生則是要用日文。

我知道花子同學也有修這學期的那堂課。

但他原來,是會這樣的人嗎?我不知道,那麼多年了,我從來沒聽說過這類的傳聞。花子同學已經離開我的研究室,桌上的茶她只淺淺喝了一口。現在的神宮司,不就是個,有異臭又留長髮的白人老人而已嗎?還很喜歡披一件格子織配牛仔褲到處亂跑。我沒有開大燈,只有桌子上的檯燈發出暈染的光。

這檯燈,是我第一次去神宮司聖塔芭芭拉老家時,他爸爸送我的。說這是他當年在東京時,練馬一間古玩店找到的,現在讓我帶它回家吧。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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