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謝德瑾／二十年前沒拍完的那捲底片

◎謝德瑾

◎謝德瑾

如人飲水，我是實際的那群，所以我點無糖美式，不喝手搖飲料。這類習性自然也不會購買過期底片。唯一一捲，夾在去年返鄉出土的那台相機裡頭，現今底片時價水漲船高，我便不假思索地貪小便宜。正因如此，繾綣軟片順勢橫跨我的三歲到二十五歲。

比起「當時的我尚未感受過世界惡意」的自溺感慨，我更在乎按下快門的他們曾經年輕。之於我，「成年」和「大人」兩事，必須分開討論：前者屬於社會共識的物理時間，後者則攸關負擔他者的責任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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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時常像一場排練，卻沒有再重來的機會。那是邁入婚姻的第四年，長女三歲、次子將屆兩歲，他們大概才稍微與全新身分達成平衡，正式成為大人。

這捲過期底片，風景多為我爸和他哥以休憩為由，在竹塘鄉下合資購入的一塊農地。兄弟均為白領，並非務農為生，在田園夢實現之前，還得長途跋涉。我爸以月為頻率，攜家帶眷前往打理。眾蚊成雷，炎炎夏日除草，無須多說也知道要換長袖外衣防蟲。農舍有一間半；半間，歸因預算不足，徒有骨架。寒來暑往，當年撒下的種子陸續開花結果，我和我弟相繼離巢而去，就差牆壁始終沒長出來。

曾經的日常，終將在時間流裡，被往後的慣習稀釋，直至消散。我已屆七年未曾前往竹塘，正如我嘗試釐清，為何三十六下快門，過二十年還按不完。事實是，CCD相機在世紀初崛起，與外接硬碟共謀取代紙本形體，承接家庭相簿的收編。粉墨登場十餘年，要到我高中畢業，才換智慧型手機稱霸天下。

不談媒材，純論我爸記錄家庭生活的習慣，實非一時之事。做為一名從小被鏡頭滋養的孩子，還以為家家戶戶都有一台相機。爸媽愛上手機照相功能之靈便的同個夏天，我正好買下第一台數位單眼，並趕在秋季離鄉北上。

大學返家，回顧我爸歸整的家庭相簿硬碟。印象中，他無論如何取景，怎麼拍都有明信片的風範；然而這次，手晃、過曝的痕跡，轉移了我的視覺焦點，也意識到自己的攝影技術，曾幾何時早已遠超父親。

兒時視為銅牆鐵壁的港口，從頭就不是由無堅不摧的巨人打造；一直以來，都只是當時年輕的男孩和女孩，盡力勝任兩個大人。

沖洗這捲過期風景之隆重，在於它們的影像，是不合時宜地初來乍到，而非老件重新掃描。前半捲在我幼小到面對鏡頭卻渾然不覺意義的年紀成形，可時間能讓河東轉成河西，也能將我從鏡頭前移到景窗後。下半場我的身影，半點都沒有。

我爸在電話與快門合一以後，反倒不太拍照了。孩子接手完成的捲片動作，是世代交替的沉默喧囂。攝影的意義就是要求我們一再重返，只是我已來不及倒帶回去，記錄老爸將相機塞進襯衫左側口袋的瞬間。我無力要求他再把CCD置於胸前，畢竟那畫面屬於他仍滿頭青絲的年代。

而收到照片那天，正逢我父母結婚的二十六週年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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