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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楊智傑/沉默之丘

2023/09/01 05:30

圖◎阿尼默

◎楊智傑 圖◎阿尼默

高中開學第一天對面那隻黑色的犬尾巴晃啊晃抬頭停在我面前,你要陪我去搭車嗎我說。牠一路跟著我穿過窄巷、早餐店青燈漫漶出許多臉的皺褶的大路、因燒毀而荒廢的老屋,來到某個老老的鄰里活動中心。校車準時到來,上車,牠懂事地坐在車門口與我目視道別後,身體愈來愈小直至被清晨啃進濃霧之中。

我曾住在那座山下小鎮十年。十年裡我的身體被拉長,瞳孔變大,髮質愈來愈柔軟幾乎成了一條烏亮早夭的河。它來不及哭。這座小鎮常年被壓在山上撲襲而來神獸似的濃霧之下。一口肋骨組成的血蜜腔齒。一口一口吞下我的童年。據說在被彈孔蜂窩一樣地分泌琥珀色的血之前還是個遼闊如王國的聯合部落。打獵、歌唱、相愛。直到被入侵者宰殺。

有時我會覺得這座小鎮彷彿存在著《沉默之丘》的「裡世界」,飄滿灰燼,金屬長出手腳,血沒有味道。走進濃霧──那些被滅口的身體以及後來不斷消失的閃亮眼睛都灰燼一樣地活在裡面。每當有事物幻滅,我會安慰自己。沒事。沒事。他們都去那裡了。父親。奶奶。爺爺。弟弟。全都是。

小鎮有股煤焦和腐屍勒扭的氣味。或許是霧的關係這裡的人臉都是黑的。

家裡對面有個長長的坡,翻過去再翻過去是某戶人家隨時要瓦解的鐵皮平房,祖母時常過去借用空地晾棉被藉機閒話幾句。我有時也會被分派到這個任務。

那時我還未與黑犬熟識,我懼怕牠。

後來才知道黑犬的名字叫くろ,日語黑色的意思。牠身材細長,肋骨外凸如骸,兩枚耳短小內折嘴形窄瘦而眼神銳利。牠善於聞嗅他者的恐懼,並一步步精準地挑破、深入你纖弱的血管奪走你臟器的跳動。牠追咬空無一物的垃圾袋,追撲摩托車,是個出名的麻煩人物。

くろ。剛開始我總牢牢抓著木棍才敢過去。揮兩下,虛張聲勢,或是大吼幾聲繃緊肌肉後快走不讓牠的眼光探出破綻。半夜牠躺在路旁像座黑色的王城,我謹慎地與之保持距離,寂寞,但思緒明亮。

十多歲後不知為何地開始失眠。深夜走在十幾公尺寬的大路上,除了濃霧還是濃霧。當時的我完全不清楚這裡的險惡與良善,我的眼睛還是圓的。我望著くろ穩健的肉體,山巒野草起伏錯落的肩胛骨,一步步緩緩走向無人大路遠方的濃霧直至碎成某種神祇。從此,便有什麼虛慌之妖物鎧甲般緩緩囚困我怯弱的心。

我們後來當然熟起來了在牠失蹤的前一年。

某日下了校車,眼前盡是廉價打印剝色的尋犬啟事,犬在紙上變成墨綠色的。變成半身。變成看不清的輪廓。如幽靈。

電線桿、荒廢老屋、斑駁的信箱、我的手上。父親說牠大概被抓走了這一帶常發生這樣的事。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天真地深信牠被困在濃霧裡的世界等著我去拯救。等著繼續站起來跟我跳舞,繼續用臭臭的口水舔遍我全身被我嫌棄。繼續在清晨五點多陪我走去搭校車。陪我在深夜找酥脆的夢並一片片剝開分食下去。後來的日子只剩我聽得到牠的嚎叫。那淒厲的聲音爬竄至全身並鑽入毛孔。那些嚎叫時至今日已擊潰我所有的守軍,在裡面築出一座座黑色的城池。

那些年,這座小鎮遺失了好多好多東西,而有些是不能遺失的。每個遺失的鬼魂終將在裡世界聚攏勾結起來,他們邪邪地笑著,拼湊出一個虛假的肉體反過來理直氣壯地指認你才是鬼。你才是鬼。你才是鬼。你才是被遺棄的鬼。

我就快站不住腳了。

一團又一團的霧氣慢慢挖空我的臟器,摳走心跳。那段時間父親斷續失蹤直到不再回來,弟弟逃家,爺爺噎死,犬被抓走宰殺。他們都被那團漆黑的濃霧嚙咬進去了嗎?裡面還有什麼?還有什麼丟下了我?一座燈火矇燥的夜市?小時候閃閃發亮滿心期待卻被隔壁小孩故意拍到地上的霜淇淋球?我確信有個夏天。沒有臉的夏天。以及萎縮在夏天背上小如創疤一樣的隔壁的奶奶。

後來她一直流竄在窄巷裡,是大人茶餘飯後不痛不癢的閒話,是孩子拿來驚嚇孩子最酷炫的手段。絕大多數人都不明白,這樣的傳遞如黑洞以蒲公英之姿擴散,險邪至極。

隔壁的奶奶是隔壁小孩的祖母。家裡是賣廚具的。父母溫吞,兩個小孩時常陪我們玩,欺負我們或被我們欺負。直到有天他們媽媽說「不要接近壞小孩」為止。我們功課太差了。家太窮了。我們活該。

我從沒看過這樣的人。駝出一顆頭的背,燙染鮮火的鬈髮,體態豐滿,是那種大人會說這年紀這樣還好的豐滿。她時常在附近閒晃貌似與家人沒有交集,嘴角總是用一種怪異的角度微微彎起。湖中月亮倒影那般。傍晚她會在空地呆呆地坐著,兩枚眼睛被流放到地平線之外。輪廓沉靜,貌似在等什麼。

她在等什麼?等一團霧帶走她?我想起自己曾跟她說過一次話。就那麼一次。

當時天色仍昏暗,必須早起搭校車的我是唯一醒著的人。拉開門緩步走出,隔壁的奶奶彷彿整夜沒睡地坐在門口的椅子上,臉是一團皺巴巴的陰影。

「上學啊。」「對。」

「你今年幾歲啊。」

「十五歲。」

「我也是唉。要乖,要聽媽媽的話知道嗎。」

「知道嗎。」「知道嗎。」

她瘋狂地問我知不知道。我沒有回答。我知道,這個世界肯定出了什麼問題。我快步離去,她從頭到尾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純淨到令人毛骨悚然。

這樣的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座小鎮呢?木訥到像是沒有來處,篤定要在這裡以火苗之姿嚙灼出濃烈的隱喻。忘了從哪天開始不再見到她了,總以為她回去了。

很後來的事。隔壁孩子玩鬼捉人時小心翼翼地靠到我耳邊眼神時不時瞄向別處。他將手輕輕拱起讓聲音抓在裡面。

「奶奶跌進巷子的水溝死了。」

我全身毛囊豎起,腳用一種不會被發現的微小幅度顫抖了起來。也是那時開始「隔壁的奶奶」便成為孩子廣泛相傳的禁忌,大人說不要談論不要嬉鬧。他們說「你會被鬼抓走」。

後來始終沒有找到くろ。那些原本布滿小鎮的傳單愈來愈少,小鎮愈來愈小,快要貼不住東西了。一○年代的半鄉下小鎮矮房還很多,畸零地、地主擺爛不處理的廢棄小屋、被火吃掉半座身體的透天。大概是くろ失蹤後的半年,我握著這座小鎮最後一張傳單,放學後便開始挨家挨戶地問。什麼都沒有。他們只吐出一嘴的煤灰碎屑。

我甚至走進廢棄小屋詢問過幾個身體發出酸腐味的無家者,陽光走不進這裡,一塊塊肉體如剝落的鋼筋水泥四散在暗處。一座鬼城。他們是這裡見不得人的髒東西,被太陽遺棄的吟遊者。我鼓起好大好大的勇氣來回踱了數十分鐘的步才終於開口。

「不好意思,請問你們有看見這隻狗嗎。」

「沒有。這種傳單到處都是。」那人從地上坐起,黃昏的一束斜陽用極其刁鑽的角度刺穿鬼城,透了進來。他們的臉、胸、腿被反覆燻熟,逐漸清晰起來。

全是殘疾者。雪色的眼睛,圓弧狀的腿,小孩一樣的臉龐。他們全是從那裡來的嗎?許不定這裡便是兩個世界的交界口。隔壁的奶奶、くろ也進去了吧。我快步快步地跑了出去頭也不回地。我慌張,慌張他們也要把我吃進去。

慌張我本就是那裡的人。

我放棄尋找くろ了。在看到對面人家養了一隻新的博美狗後。

東西只要一沒人找就不是個東西了。到那時牠便會真正地消失,所走過的路徑一條條被鉗彎起來縮成一顆鋼球,刷爛,丟進垃圾桶。記憶是狡詐的,首先它給你最清晰可愛的臉,充滿膠原蛋白的彈性,香氣獨特的體味。是一張可觸可摸可以讓你愛的臉。然後它一點一點削走,溫水煮青蛙似地每次零點零一毫米一刀一刀慢慢地削。直到某天你發現愛的人不見了。愛的人在記憶裡也不見了。你的臉也跟著不見了。你才恍然這是一場韜光養晦、蟄伏了數十年的陰險騙局。

記憶不但狡詐且比任何人都有耐心。我們對於愛的耐心不過是吵著要糖吃的小孩,再瘋狂的愛也不過爾爾。

高中讀完後我即將離開小鎮,附近的空地開始蓋起精緻的高樓大廈,夜市變成貨運公司的集貨地,一些廢棄老屋也漸漸被整頓,準備開個好價位出去。

那次離開後我便再也沒有回家,我的家被賣掉了。很多年後我曾騎車跨過山頭來到小鎮,它已經不是小鎮了。建物林立,乾淨透亮,鬼城也被拆掉。而我家──那座老老的透天,也變成怪異的餐廳,飄揚著廉價的布條。

那時我才明白這座沉默之丘真正的沉默下來了。我才明白不是他們一個個拋下我走進灰燼橫飛的裡世界,是我拋下了他們。我才是唯一注定活在現實世界孤獨老去的畸零人,沒有勇氣走進霧裡的懦夫。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真正知道自己不該是這裡的人。我要戰戰兢兢地守著這個祕密至死。

「衣服跟頭髮被撕開,臉泡太久腫到認不出來了。」這是隔壁小孩被告知不能跟我玩之後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他的奶奶失去了臉。大概是被奪走了。她真的是失足跌落的嗎?仔細回想她的臉根本是張渴望消失的臉啊。くろ。くろ。我好想くろ啊。十幾年過去了,我搬了十幾次家;由於身體適應不了這裡,我過著與病共存的生活。吃大把大把的藥,時常暈眩且容易忘卻事情。時常產生幻覺並從毛細孔分泌霧氣,看不清現實。

但我確信那天傍晚搖搖晃晃地起床後走進廁所的事,斜陽將身體剖半,我拿起牙刷擠了一小坨牙膏。用手將鏡子的霧氣抹掉後看到自己的臉。

跟隔壁的奶奶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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