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奈落之底】 寺尾哲也／差一點的人

◎寺尾哲也

◎寺尾哲也

當葵子對著鏡子第一百次縮小腹，試著將自己塞進這件婚紗時，總會想起他們剛認識的時候。

葵子和藤君開始交往時，去舊金山某碼頭看了美國國慶煙火。7月4日明明是盛夏，藤君卻在後車廂塞入一床厚厚的被子。早早查好方位的他，一到碼頭立刻攻占一張面對著商場的座椅。朋友們反對極了，既然這麼早來，豈不是該占面海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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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小時後證明，藤君全對了。煙火爆炸的地點正巧越過商場頂樓，所有面海位子的遊客都得扭著脖子看。只有他們得以愜意地臥躺仰望。舊金山日夜溫差大，迎著海風更是令人渾身冷顫。同行朋友擠在棉被裡取暖時，一口一個讚歎藤君的先見之明。

藤君熱衷於對一切事物的鑽研，或說「最佳化」（Optimization）。排隊吃拉麵，拔智齒，小孩教養，父母老年防痴呆防肌肉流失，都包括在內。

當然，葵子本人，就是一個最大的標的。

為了這場婚禮，兩人一同開始健身，藤君每日精算熱量和蛋白質攝取量，完全遵照教練指示。葵子總忍不住在半夜偷吃洋芋片。他遂將家中零食全部丟掉。隔年的美國國慶煙火，當她站在熱狗攤前，瞪著黃芥末和番茄醬，熱噴噴油滋滋的炸油蔥碎末。不知怎麼著，就是抬不起腳往前移動。

「你又要前功盡棄了嗎？」他說。

葵子想起藤君在網路上和人筆戰：有人批評肥胖是缺乏自制力的展現，是德性的崩壞，惡相乃由惡業所生。藤君持反對立場，說要看見結構啊結構，人都困在各自的社會階級，美國窮人本來就沒有太多健康食物可以選擇。言語鏗鏘，眾人按讚。

別人躺平可以；她偶爾犯規，不行。

她瞪著他白皙臉頰時，漸漸理解，對熱愛最佳化的人來說，差一點的人是最該死的。

於是，她繼續把自己塞進這件純白禮服，繼續看著金屬拉鍊被她的肥肉擠得一格一格往下跳。這件禮服的剪裁是如此地美，如此地適合她的氣質，拍起照來效果肯定一流。他反覆地說。葵子本身也相信最佳化，畢竟她自己就是一路這樣長大，才能在三十歲前就拿到博士學位，還在北加州找到一間公立大學的教職。

她才不是差一點的人。她想要證明這件事，把拉鍊奮力往上猛拉，就在下一次呼吸時，整條連身禮服沿著側身的車線爆開了。啪啪啪地幾聲，白的粉的蕾絲緞帶像煙火那樣綻開，崩落。●

■【奈落之底】隔週週二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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