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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張耀仁／房間裡的火炎山
圖◎徐至宏
◎張耀仁 圖◎徐至宏
選擇那麼多，決定那麼難，最終遇到什麼是什麼──最終，只聽見最終一聲長長的歎息，或者再一次歎息。
但有什麼可歎？兩個人，純粹的碰撞：聲音與聲音迸發，汗水與汗水匯聚，不論情感，也無涉真心，「像運動，」她說：「身體流點汗，情緒比較容易流出去。」看不出什麼情緒，唯獨床頭那盞燈把身脊勾成一條小徑：星散的痣，抓痕，以及斑──臀與大腿接合處皺摺層疊，是剛才來不及發現的橘皮；再往下，蟲似的靜脈曲張爬在小腿脛──一瞬間變得如此清晰的身體，不由使人納悶：她真正的年紀究竟是幾歲？
檔案上是這麼寫的：盛夏早晨，28，內湖，關於我：萍水相逢就是要解放，性愛就是要舒壓，舒壓是為了迎向更美好的一週！話題約莫是從這裡展開的吧：為什麼是一週？如何才能舒壓？又該怎樣解放？試探，問候，要不要加LINE？加密鑰匙給嗎？私密照方不方便？這樣的流程初始像冒險，久了變成冒失，冒冒失失點開各式各樣的檔案與照片，冒冒失失地發送一則又一則的訊息──通常是亂槍打鳥，而收到的回應往往也就是句號──因而此時此刻，玻璃天花板倒映出兩具破碎的身體，宛若激情之後的隱喻：虛空，留白，並且裂解。
裂解總在結束之後，還必須站上講台為人師表：「同學們，請翻開講義第二十八頁──」門牙打到小石頭似，竟一時語塞──二十八歲的盛夏早晨，自己正做些什麼？似乎還陷在一段泥淖的情感裡，一句「分手吧」反覆說了又說，另一句「拜託不要離開我」同樣講了又講，彷彿排演著一場乏味的相聲，或者一齣無論如何等不到果陀的舞台劇，翻來覆去也就是那幾句台詞，內心卻不能自已地思索：為什麼可以輕易放棄？為什麼不能再愛一點？為什麼相愛沒那麼簡單，而相處更加困難？
如此這般，極其戲劇式的說法，但當時只不過純粹出於對愛的渴望，深怕一旦失去，將是永遠的失去。於是乎，愈發小心翼翼，心想只要笑臉迎人，對方也會不忍伸手吧？只要把自尊踩在腳下，是不是就能催動油門，一股作氣衝上情愛的高峰？而今想來，那個充盈著貓毛的小套房裡，除了眼淚與孤單，約莫就是喵喵難解的絮語了。最終，在春季的第一個早晨，我們毅然決然走向此去無回的分歧──儘管那一刻，兩個人都哭了，一個起於愛的失去，另一個則源於失去愛的工具。
是這個緣故，才走到現在這一步嗎？無愛無怖、無情無懼，唯身體與身體的交換──所謂「一日情人」，顧名思義就是聚散一刻，不再有往後。套用電影的說法：「在這一分鐘裡，我們已是永恆的朋友。」──極其明顯的時間詭辯，卻足以反映情之脆弱、愛之莫測，一如看似乖乖牌的學生上台報告，忽而岔題道：「我現在有男友，但，我還是想徵男友……」或者那個霧了眉的男學生這麼寫著：「砲友和我說起她新交的男友，大她十幾歲，明明體力不行還劈腿，搞得我們只能去做愛滋檢查……」
凡此種種，不免為自己身陷在同樣的泥淖裡，感到無以名狀的吃驚。
朋友說：「你這是在遊戲人間啊。」
換帖的道：「啊你是在轉大人喔？」
父母親說：「有歲囉，該為將來做打算啊，難道你想孤單一世人？」
──最後的說法輕輕的，像問自己，也像問對方：「你／妳，究竟渴望什麼？」
光影錯落，裸裎的背是一張有稜有角的臉──冷不防側過身來：「在想什麼？」她的眼角流出細細的皺紋，流到下巴──那張厚唇是整張臉的焦點，混合著似有若無的薄荷味與菸草味──原以為無法接受，卻因著兩人的默契，進門後刷牙、沖洗、泡澡，像下鍋前的料理，袒裎的身體發散著廉價的洗潔劑氣味，一如那些床單、毛巾，擁有相同一致的漂白味，那味道更接近某些情色的嬉鬧……
「欸，你說，火炎山真的有他們說的那麼美嗎？」邊說邊擦護唇膏，渾然看不出方才迷離的神情──方才，她似乎哭了，也許不，而是呢喃，瓷細的、幼秀的聲音全然不若此刻的大剌剌。電視機裡持續傳來女主持人尖而破碎的嗓音：「火炎山啊，台版大峽谷啊！你們幾個今天的任務，就是陪我上去一探究竟！」想必一切都很恍惚，否則為什麼話語忽遠忽近？總是這樣的，在那些至為專注的瞬間之後，如斯茫然、如斯昏沉，以致聲響窸窸窣窣，它們有時來自巨大木馬身後，有時埋藏於排水孔深處，泰半扭曲、深邃，事事物物被吸入無以名狀的深淵底。
「要不要……一起來去火炎山？」這麼問的同時，雙方都是一驚：怎麼還會有下次？旋即意識到，曾幾何時，「一日情人」竟成為我們根深蒂固的思維？那些一次性的見面、分別──在踏出旅館大門那一刻起，注定從此不再聯繫的決絕──每每憶起門前那株雞蛋花，清香中不免挾帶著一絲絲壞毀的氣味，或者那株九重葛開得那麼鮮麗，內裡好幾處都已枯萎──我們也枯萎了，否則怎麼會耽溺於一次又一次，不帶情感也不具備任何責任的重複「遊戲」？正因為如此，「要不要共遊火炎山」也就意味著，原本驚世的「一日情人」，逐漸轉化為再普通不過的「情人」。但不正是想要逃避日復一日，想要遠離日常的束縛，才選擇遁入這樣無牽無掛的關係？遁入不需要看清彼此，也不需要知曉彼此的闃暗？
──確實暗。窗簾密合得嚴嚴的，只剩下觸覺與嗅覺，只剩下，空調運轉，以及空氣清淨機發出規律的閃光，一種近乎水流包覆的靜謐與充滿，以致她和電視裡的主持人都變成了白噪音──也唯有這一刻，那些甫進門的衝動、狂躁都流入浴缸與浴缸以外──方才她對著水池驚呼：「有魚啊。」又打量水池上方的那片植物：「為什麼他們的鹿角蕨可以養得這麼好？」向來攀附於林間的蕨類，性喜陰溼，而今，它們迎著其上天窗灑落的陽光，「照理說它們很怕光啊，也怕水……」她說起住家陽台面北，北部多雨、強風，不利鹿角蕨生長……彷彿暗喻什麼，彷彿夢裡她隱約說著：早知道，不那麼喜歡就好了……
早知道，才不該和妳見面呢。儼然形成一套公式運作的流程：寡言與行動，眼神與低吟，沉靜與漠然。那些汽車旅館裡反反覆覆的場景：泰半充盈著芳香劑與漂白水的混合，以及必然出現的主題燈光、大鏡面、大理石浴缸──間或泳池與獨角獸泳圈、熱帶植物與攀藤壁紙──其實這一切都不重要，它們僅僅是一連串動作與過程的背景，直到完成那些欲望之後，面目才逐漸清晰具體。但此時此刻，太清楚了──事實上，打從第一次結束，她忽而說起始終忘不了那個情人，就注定了我們的相遇必然不同以往。畢竟坦誠心跡，意味著共享祕密，而祕密的堆疊不正是兩人朝朝暮暮的基礎？儘管，我們依舊不過問對方的情感，也不過問日常生活，但面對面的當下，終究有些什麼超乎最初的交友軟體，來到至為內在的窺探──關於那段短暫的戀情，她說：「原本好端端的情感喔，結果被硬生生截斷啊……」這麼說的同時，她的聲音愈來愈低，肩膀微微顫抖，「為什麼遺棄一個人那麼容易呢？只因前女友回心轉意……」
再聽下去，怨懟與不甘都是一樣的吧，說好了不再回想，但殘存身上的感受屢屢召喚著那些記憶：「每次和他約會後，連續好幾天──是好幾天喔，真的不誇張，都還是忘不掉那種震顫……」陽光錯落，那些壁紙發散出瑩澈的邊角，卻也使人看清楚其上貼附了多少汙漬與灰塵。明明不該觸及感受，卻還是被她一番話擾動心緒：是為了讓我嫉妒使然嗎？或者純粹出於無心的呢喃？她依舊持續說著，而我腦海裡被種下的那個念頭窸窸窣窣蔓伸著、深挖著，以致再熟悉不過的場景，飄浮、扭曲，乃至渾沌無明。
火炎山裡究竟有什麼？
那些行經國道一號155K的車子，那些駕駛人對於窗外那座峰線交雜黃與綠的山頭，會不會也這麼好奇？終究，和她站到所謂「台版大峽谷」的制高點：深壑劈皴，深碧與翠玉起伏，其後是一望無際的地平線與平原──想必兩個人都累了，一時無語，只有樹蔭搖晃──原來這就是火炎山啊：荒涼，縱深，寂靜，再下去會走去哪裡呢？峽谷裡的那條蜿蜒的小徑讓人這麼好奇著。從她耳後傳來的花香帶點甜、帶點豔，以致眼前的景致也有一絲絲奇特的童話意味。這一刻才看清楚，她的頸上點綴著不少痣，而髮根浮現星白……那些未嘗看見的、發現的，次第浮上檯面，它們在亮晃晃的陽光下展示著原本的面貌，一直以來它們都存在著，只不過被忽略了，畢竟那些大同小異的房間，交換的是夢，而非現實，是遁逃，而非面對。
在黑暗裡待了那麼久的兩個人，能夠迎向朗朗晴空嗎？
冷不防，她握住我的手，輕的，重的，帶有不確定的意味，使我想起那個春季的早晨，行將分別之際，女方同樣握了握我的手──也許不，而是在更早以前，在那個年代還很流行的文藝營隊上，在最後一天的告別晚會裡，來自三義的那個女孩牽起我的手──那是第一次牽著異性的手，看似無足為道的舉動，卻成為往後諸多「一日情人」，或者情感出軌無從實現的奢望──黑暗裡，伴隨著那首〈萍聚〉，我們臉上想必都掛著淚痕吧，想必，當時未嘗料到，一轉身不再見面並非異事，而見一個愛一個更非難事。
而今，站在火炎山前，重溫當年的怯懦，心跳，以及驚動，這才意識到，自己多久沒有好好牽著一個人的手了？那些萍水相逢、遊戲人間的姿態，被這怯怯一握，剎那重返最初的起點──儘管好傻好天真，卻又如斯踏實與真實無比的自信與信任。
「下一次……再來去其他地方走走？」聲音被吹散在風中，冷氣運轉，空氣清淨機閃閃發光，我又再次跌進夢中，跌入專注之後瞬間放鬆的空茫底。火炎山的旅程結束了嗎？「一日情人」也宣告終止了嗎？
她還持續說著話，電視裡的女主持人也持續高亢著，而眼前的那座山──深邃的，灰淡的，蒼涼的，怪的是披披掛掛各式不一的植被，有鹿角蕨、有文心蘭、有空氣鳳梨……它們一寸一寸靠近，一寸一寸壓迫著──最終，我聽見自己的鼾聲，聽見不知從哪裡傳來的，最終一聲長長的歎息。
或者，再一次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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