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 廖咸浩/長溝流月的那些夏天

2023/09/22 05:30

圖◎阿尼默

◎廖咸浩 圖◎阿尼默

你在北投待過三年。然而,卻正是因為這三年的經驗,讓你在看《城北舊事》的過程中,對你的「北投」經驗產生了始料未及的沉思。

你不能說你對北投很熟悉,因為你在北投「只」待過三年。但話又說了回來,這三年是你的青春期的開始,而讓你覺得北投似乎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人生的開始。

你與北投是在一個非常偶然的情況下結的緣。你分明在萬里這個漁村出生並念完小學,理所當然的,基隆才應該是你青春期躁動的所在。然而很微小的一件事改變了你與整個北海岸的關係,十二歲那年從向東遠眺(去基隆的路上你總是暈車甚至嘔吐,而覺得旅程極遠)轉向了西偏西南,然後再經過一個大轉彎,而來到了北投。

事情起因於父親已預知將自萬里調動到其他城鎮,而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為你報考了一所未來任職所在地的縣中。當你知悉之後氣急敗壞地拒絕了父親的安排。因為十二歲行將小學畢業的你,心中念茲在茲就是要考上省立基隆中學;縣中是無法想像的降格以求。你氣急敗壞地在報紙上無頭蒼蠅般地尋找,竟在各地聯招都已經截止報名的情況下,發現北投區聯招延長報名一天,而且更重要的是,參與聯招的中學竟有一所省中!因為你是長子,父親恐是因為第一個孩子考初中而不敢大意,甚至可能覺得他有所閃失過意不去,竟順從了你的執拗,並且立刻帶著你從萬里直奔北投──但萬萬沒想到的是該區聯招的第一志願竟是縣立北投初中!

經過這番周折而最終念的還是縣中,不能不說你跟北投是有著什麼不可解說的緣分,讓父親在這麼重大的決定上竟接受了你近乎無厘頭的要求,也讓你自己決定了自己的未來。

因此,你向來認為,北投對你而言不是一個意外,而是你自己的選擇。

到北投報名那天,父親帶著你經基隆到台北,再從台北轉北淡線去北投。里爾克曾說過,你來到一座城市的路徑決定了你對它的好惡。當年的北投固然從各方面來看都是個迷人的地方,但你是坐著北淡線火車來到北投,而對北投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印象。

那時候的北淡線彷彿是一條走入歷史之外的祕密路徑,特別是淡水到石牌的這一段。那天,火車過了一條河不久,你就在窗上愈加扶疏的樹影中睡著了。醒來時火車剛好停在石牌站。窗外意外地沒有一絲蟬聲、沒有一抹人跡,只有樹影參差錯落,火車好像是停在一個靜止的夢境邊緣。遠處的水田中,一隻白鷺鷥單腳站立著,彷彿是夢境的守衛者,又宛如某種隱喻……這是你對廣義的北投的第一個印象。

一個月後來北投考試的前一晚,父親帶著你先到北投投宿。他特意選擇了在新北投火車站旁的「大屯旅館」,以便到考場方便。那是你第一次住旅店。從小和全家人睡在一大片硬榻榻米上,這是你第一次睡在旅店中過於柔軟的床上,聞著隱約的薰香氣息,竟覺得有如天堂的美好。第二天一早又在附近禪寺令人心安的誦經聲中悠悠醒來……你對北投的印象便如此定調了。

三年之間發生了很多事情……每天早晨五點半就要從淡水的林子出發,到淡水轉火車,在舊北投下車後,再步行到溫泉路高處的校區。冬天常在凜凜的寒風中困頓推進。夏日早晨公路上又因遍布著壓死的蛇,腳踏車必須在新舊蛇屍中不斷迂迴轉進。但一切都是值得的,因為,對當時的你而言,北投就是地球的中心。相較於你成長的漁村,或你當時居住的山村,在北投一切都在發生中。

但友誼、功課、藝術、運動等等能轉移青春期躁動的主題,都遠不如試圖填補一種莫名的渴望來得讓人神魂專注。你不知道在渴望什麼,但在任何孤獨的時刻,你卻是那麼強烈地感受到從某個深淵中汩汩升起的渴望。一直到第一次親手接過別人轉來的女生的信。你心中狂跳不止,且在拆開那封摺成方形的信時,手也在發抖,你才漸漸曉事。

然後,你發現了眷村,並短暫跟削薄了髮綹的留級生有些來往。但那一刻的來臨才是最終的啟示:你在一個長著鳳眼的旗手臉上,看到耀眼而眩目的光,從此你停止了盲目無緒的尋找,而在擔任升旗司儀的時候,因她在前方升旗,且身後樂隊的男生在談論她,而心中充塞著一種必須分享的飽滿……你遂開始寫作。偶爾你還會特意坐新北投支線到北投站,不過是為了朝鐵路局宿舍多望幾眼……

然而,北投是不屬於你的。每天你都必須再長途跋涉回到山村的居所,途中還要經過一個墓園。一回到家便有一種被拋出恆星軌道外的清冷。總覺得得之不易的光會隨著長日將盡而熄滅。

在那三年之中,你雖然從來沒有和光源有真正的接觸,但經由光與暗不斷地反覆交替著,你覺得那已是長長的一生了。

雖然你深知人與地方的關係絕不只一種形態,也預期了任何人的北投經驗都會與你的甚為不同,但你一直認為你對北投的印象有一定的普世意義。因此,讀到郝譽翔寫的北投,書中那種你極不熟悉的反差,讓你對於經驗這類哲學議題必須重新思考。

郝譽翔的這本散文集(其實更像一本詩意的小說)的基底不外是抒情。但感傷中不斷纏繞頸項的糾結與困頓,及不時迸出腦頂的暴烈與絕望,比起一般的青春紀事殘酷許多。她是以一種近乎披肝瀝膽的細膩,無畏地呈現青春萌芽時期的苦楚與躁動。在其根基處的處境是:父親長期缺席卻又隔時帶來幸福的暗示,母親倉皇持家育女反成為女兒必須馱載的重負。這種交織互迫的情緒所造就的抒情,便是因少女的應然無處得尋而產生。

但貫穿其間不絕如縷的鬼魅氣氛又特別引人躑躅紙面。不只是家附近的暗巷中賣麵的婦人,或遠處奔馳而過的列車,就連她參與群眾運動時親見的政治人物,不論被眾人歡樂抬起的青壯輩,或是空蕩著一支袖子的前行者,也都不免沾上了鬼氣。

然而,她筆下的鬼魅並不讓人畏懼,反而有一種特別的風情,既有《聊齋》的纏綿也有赫塞的惆悵。鬼即是人,甚至人不如鬼。因此,鬼魅之氣更可能是一種對峙於人不如鬼的演出,一種對平庸現實的報復。窮困是一種平庸,富裕也是一種平庸,唱歌五音不全是一種平庸,繪晝比賽得獎也是一種平庸。追根究柢如何才能臻至不平庸?因此在書中鬼魅之氣其實另有一種渡河逃世的絕美之姿。

顯然,對郝譽翔而言,北投彷彿是一個巨大的囚籠,她必須以時而乖張時而自傷的暴虐敲打籠子的鋼欄,彷彿敲得夠大聲,就能脫困。這樣艱困的成長,在近半百時回顧,卻仍是那麼蒼白慘綠,且對於失落的青春是否曾播下什麼種子,亦未有明確主張。似乎,只有不時出現的山與海才算坐落在囚籠之外。

但同樣是青春的體悟,何以你對北投的明亮卻感覺如此強烈?也許不只是因為第一次的北投經驗發生在夏天,而更可能是你所來自的漁村處處都有著鬼魅的蹤跡。竹林子裡每根竹子都是鬼。只要是大石頭後面必藏著鬼。河對岸的墓園更是鬼影幢幢;偶爾有人家的爸爸不知是喝醉了還是其他原因在大聲囈語著,旁邊圍觀的人也要強調他是被「彼邊港」的魔神仔煞到。而那些在林投樹之間拿著劍圍著篝火跳躍的道士就更是為了驅鬼了。鬼魅至極的則是從市街上小布爾喬亞商家鋪天蓋地而來的日本演歌;那種長期困在土俗情調中的鬼魅曲風,則讓你幾近窒息。由是,北淡線,特別是北投石牌一帶終於讓你喘了一口氣。因為這裡是如此地明亮安靜。

因此,於你有驅鬼意義的北投,在她筆下竟是鬼魅湧現的所在。然而你也很難說你自己的體悟不夠真實,只是遇見北投的方式不同吧。

你寧相信(且有所本)人在特定的時刻(如坐忘)是與宇宙完全相連的,因此,每個人的確都如全像投影理論的認知,擁有全宇宙的資訊。但這並不意味著一切都已有定數,而是處於等待實現的潛勢。如此,人就不存在於時間中,而是不斷在創造時間。故最終客觀獨立的時間並不存在,一切都儲存在一個過去、現在與未來同時並存的平面。但所有的可能性都隱而未顯地在一個巨大而周行不止的變化(或曰「大化」)中鵠候,等待可能或不可能的實現。也許只有作家(及藝術家)願意嘗試,所謂嘔心瀝血吧。然而,最終作家能做的或只是一個微弱的動作,微弱卻依然可能有著宇宙尺度的影響。正如書中所言:「攀住了一個字,緊接著是下一個字,就像是在渡河。」雖然險惡,但也許在下一刻就到了捨舟登岸的時刻,也未可知。

因此,誰也不曾擁有北投,不但不曾擁有北投的時間,甚至難說曾擁有個別的北投事件。只有個人因為對那交會的剎那深入骨髓的銘刻有所不能割捨(不論那是愛或悲傷),所企圖進行的記憶建構,或更精確地說,時間的建構。做為作家,企圖建構的時間絕對不會是俗成的時間,而是前所未有的時間。不論是魑魅魍魎或無法直視的光都只是一個渡河的工具。一個從傷口中幻化成蝶的蛹。蝶遂因迷而誤入純粹時間而終不迷。

這麼說來,每個人都是有傷口的,或大或小,或深或淺。你也是帶著某種無名的傷口來到北投尋找光,而郝譽翔則是在北投被迫讓傷口擴大蔓延,馴至在黑暗中浮浮沉沉。

但有傷口是幸運的,尤其是一個近乎無法彌縫的傷口。因為傷口,才有記憶的捕捉與時間的創造。當那位在書中幾乎不存在的父親無端出現、給予了短暫而虛幻的幸福感後、忽而又棄她而去並「轉進一條小巷弄」消失無蹤的那一剎那,彼處或正有一扇卡夫卡的窄門突然打開。這時候就看郝譽翔用什麼角度看進窄門。找對角度,看到的就會是亞列夫,並在那微小的亮點上欣見整個宇宙。人世的一切便都可以原諒,也可以一再的重新開始。幽暗與明亮的輪替互生(chiaroscuro)從來也不會止息,更是生之誦歌的基調。

這篇文字接近完成的時候,很意外夢見了初中時暗戀但卻從未說過話的少女旗手。她是來道別的,但夢中的道別覺得沒有感傷只有溫馨。依稀她對你說你已經不需要再藉助對她的想像掙脫那原初的傷口……醒來時意識到自己已是獨自的一個人。●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