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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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鍾文音/木淚 - 3之1

2023/09/27 05:30

圖◎阿力金吉兒

◎鍾文音 圖◎阿力金吉兒

聖山的人,總是繞著好多好多個彎才回到家。

他們本來就是從不走捷徑的人,他們牧養山林,迂迴曲折的彎路映照海拔不同的植群,這就是他們心中的正直之路,就是一切的路。

他們覺得家就像聖山這大餐桌的一個小碗,碗內碗外都豐饒,使他們感覺再也沒有任何地方是他們以為世界的中心了。樹的芬多精,花的香氣,水珠在陽光下的閃爍發亮,雲風穿梭如海,喚起他們心中世居此地的那股寧靜致遠,古老恆久的靈魂。

他們總會想著但願永遠如此生活下去啊。

他們對聖山無所不知,但對人卻總是太輕忽,於是後來這個但願幾度被異族人打破了。學者、官員、憲兵、記者、攝影師、植物學家、通事、挑工所組成的探險隊,進入高海拔的針葉林區。外來者不知山況天候說變就變,潮濕得讓他們失溫失神,有人病死,有人嚇死,有人返回。

但結界被攻破,最後外人還是來了,神聖山林被發現,帶來毀滅性。土地被汙染、老樹當柴燒,新樹流下淚。

聖山成剩山。

他們所屬之地成了地獄。

望迦曾一度因反抗而被追殺,一路逃亡。他穿越森林、山丘、溪流、荊棘,受怕挨餓,忍受孤獨。他靠蜂蜜和捕獲些小鳥燒烤果腹,晚上他睡在樹林間,不斷抵抗惡靈。那是一段非常艱難的時光,外有追殺者,周遭只有樹靈,也因如此,從此他有了樹的靈力。他穿越過一片被燒毀亂砍的森林,後來他終於遇到自己的族人跟他說異族人已願意和解,不會被追殺他了。

他回到部落,很長的時間身上日夜仍隨時帶著彎刀、箭和盛水的器具。

望迦經常在樹林間臥土歇息,聞著土壤裡的物質,彷彿他的鼻子就是化學分析儀,水鈣鎂磷鉀鐵蛋白酶,他都能解析植物的需要。

困擾望迦的是人為的干預,特有種原生種外來種,植物比人類更進化,因為它們不用移動就能活成一個世界。人卻要游牧,移動,往好的地方。

但他們被迫移到壞地方,聖山某些中低海拔坡地被平地人買去改種果樹與茶樹之後,望迦就不再巡山了,他每天看山看雲,就是不再走動。孫子阿米哈為他蓋了一間茅屋,天天送食物給他,偶爾幫望迦洗澡。不過每回阿米哈要幫祖父洗澡都要使出獵人的手法,擒拿山豬似地將望迦擒住,才能為他沐浴。

從此望迦就在那間屋子裡過活,那小木屋是他最後居所,從一個老是在屋外的人變成一個老是待在屋內的人。把屋子變成了一間記憶的廢品站,他的記憶變成很多不同版本,阿米哈在屋子裡放著自動尋聲錄音機,發現錄下的祖父聲音都是在跟某個亡靈說話。

望迦和亡靈說了太久的話,最後連話都乾枯,像山林光禿之後呈現的沼澤地,生命曝曬荒地過久,他的活水已逐漸乾涸。太陽照射的地方,自此掩上一片陰影。

每隔一陣子阿米哈放錄音帶卻只聽到風聲雨聲,鳥鳴吟唱,夢的呢喃。偶爾傳來巨響,似乎是撞到牆彈回的聲響,或者望迦一個人在爬上爬下,把梁柱當樹爬。

最後一段錄音是他小時候還有印象的祖母妮媧現身。

妮媧死於一個陷阱。她是第一位聖山女性反盜木巡山員,她有一回抓到幾個山老鼠,山老鼠丟下木頭四竄逃走,她追上其中一個時卻不慎在抓到前被盜獵者所設的陷阱夾住腿,然後至今成謎的是隨後跟來的警員也緊追著搶功,突然槍聲大起,不知是誰開的槍竟射中了她。

山下警員否認誤殺,山老鼠早已不知去向。

妮媧成了泥娃,被抬回屋子前已是滿身泥灰混著乾涸的血跡。

我要出遠門了,離開你了。

妳要去哪裡?

去遠方。

遠方在哪裡?

一個持槍者找不到我的地方。

我找得到妳嗎?

可以,你記得我們的暗號。

錄音機發出嗤嗤嗤刮著軌道的磁音。

阿米哈就不再能聽清楚了。

暗號?

他問著祖父暗號是什麼?他也好想見到祖母,她的身上永遠有著一股野花混著老木頭的香氣,偶爾還夾雜著些泥土味。祖母的口袋會放著花朵,花香味穿過布料襲人而來。

望迦嘰咕嘰咕說著像是某種巫言咒語,阿米哈重複一直念著,心想晚上也許祖母也會入夢。

但一次也沒有。

妮媧的祕境只屬於望迦。

森林彷彿成了望迦最親密又最陌生的老友。他不再上山,山長進了他的屋子。他在屋內培育種籽,種下樹苗,日久,那間屋子不斷地膨脹,蔓延,藤蔓繞梁,就彷彿是一座微縮模型似的亞馬遜叢林或深山植物迷宮。屋子旁經常有鳥群聚或者鹿群成寮,像是聖山的創世紀。阿米哈稱那間亡靈之屋為雅歌之屋,裡面蔓生著戲耍的記憶,野獸園的歧路花園。

山地霧林,去而復返的雲霧彌漫在望迦的屋子,經常喚醒他一種溫暖幸福的感覺。植物附生在樹梢的頂冠層,遙遠的海風襲來潮溼的空氣,沿著樹林竄升。濃雲霧夜,霧氣彌漫林園,樹葉蔓生成林。這些霧氣包覆的林間,就像獨立的帳篷,也像是一座島中島。山地霧林於是有著稀少的特有種,成為阿米哈從小最喜愛的駐足之處,他的祕境。他喜愛置身在霧林的迎風面,一種雨露均霑的全盤浸漬,他的心靈悄悄壯大如植物。

土地醫生與樹木療傷者的技藝默默潛移默化給了阿米哈。

但即使如此,阿米哈仍沒逃脫毒蛇咬,望迦親自用嘴吸出毒液救了他,望迦吸完毒素之後就倒下了,山民以為望迦也中毒了,聽到望迦打鼾的巨響傳來時,才理解到這個土地醫生是喝了烈酒而醉去。

聖山的人永遠眺望更高更遠的樹林,看不見頂的樹冠層上的霧靄籠罩,浸潤出綿延無盡蒼翠如綠金的森林。而山下人他們也說愛樹,但他們經常把樹變成盆栽或者一張桌子一只椅子,或一個棺木。

阿米哈小時候也常想樹頂是什麼風貌,他爬不上去,但他摺的紙飛機能飛升到頂端。危險的不僅是懸崖,還有高峰。

那是一段讓他印象深刻的記憶,他第一次觸摸到光滑的紙,他好喜歡紙,祖父還為此高興,認為是個喜歡讀書的孩子。但起先他是喜歡把紙摺成紙飛機,他從外地人帶來的書裡看到的飛機模型,他立即能從平面的紙摺成一個立體的飛機,且還教村裡的孩子怎麼摺紙飛機來玩。

山童玩的貧窮遊戲,總是放學後在樹林附近玩耍著。紙飛機成了阿米哈的手藝強項,他常常可以摺出一飛沖天的紙飛機,他的紙飛機就像裝了電池似的,總是飛得又高又遠,飛行的弧線也漂亮極了。

因為阿米哈摺的紙飛機總是飛得特別高,常常一飛就飛到樹梢,他總是爬樹去撿回來,起初他沒撿回來,只是想不就是紙飛機嗎。於是木屋附近看向樹梢,整片樹林到處就像停歇著許多白鶴似的。

有次望迦出來看到景象,還以為下雪了,心想沒這麼冷啊。再拭拭目光,才看清是紙鶴,他爬上樹梢取下又發現不是紙鶴,是飛機,戰爭時期經常盤旋在上空的鐵鳥。

阿米哈,你要把所有的紙鐵鳥取下來,紙在森林很危險,萬一有菸蒂落在紙上就會變成火燒山。望迦朝他大吼著。

當年望迦已然無法說服兒子泰森留在聖山,山下編織的烏托邦太吸引人。無獵可打的獵人自然想著去山下打天下,就像山村裡許多養家的男人般,差別只是泰森是有出外去讀過書的,他有野心,他有理想,他還有不知死的傻勁。泰森去了城市,一度勤奮打工,後來賺了些錢也開了木材廠。那間木材廠到了夜晚化身成一間掩護所,白天製木材,晚上開讀書會,研討當局禁止的思想。

望迦和阿米哈日日期盼父親歸來,但父親後來只回來一、兩次,最後是再也沒有歸來。阿米哈就這樣在無父之山裡長大,在樹蔭下躲太陽,他最喜歡撿落葉,數星星,唱山歌。學平地老師教過他的灌蚯蚓,他喃喃重複念著斗搞,斗搞,蚯蚓蚯蚓,新字新詞,逐漸成辭海。同學還教他捉蝌蚪,塞在學校木屋的縫裡,夏天晃到學校後面的小溪流游泳跳水。

當時山民壯丁都不在,妻子也多半隨丈夫下山幹活,女性去幫傭,煮飯洗衣帶孩子。但阿米哈的母親早因難產而死,這或許也是泰森想要離鄉的主因。

夫婦不在,於是村子裡的人家說好輪流煮飯。輪到了望迦家,望迦交代阿米哈要煮飯,但他常常忘了祖父的叮囑,野跑在外,竟至忘了煮食,最後落得村子裡的人沒得吃。經常得讓望迦出面把倉庫儲存的肉乾拿來分給村人吃。

日子盼啊盼的,望迦家的肉乾都快分吃光了的某一年,泰森在新年終於回到了山上,帶了許多迴城的洋菸洋酒與食物零食,還帶了雙新球鞋給阿米哈。

阿米哈赤腳習慣了,他第一次看著世間竟有這麼美的球鞋,他每天到了晚上就拿出來看著,欣賞著,竟是捨不得穿。從收到球鞋的那夜起,他從除夕夜開始就每天抱著球鞋一起入睡,一直到開學了,還是捨不得穿。他深怕把它穿舊,於是就想先把它像聖物似地供奉起來,好好保護著。剛開始的時候,他還偷偷地拿出來欣賞,像欣賞一棵樹苗等著長大似的。

但可以吸引一個孩子的事情畢竟太多,隨著時間流逝,他也遺忘了鞋子被供放之處,直到一年又是忽過,他想起了父親的鞋子,他翻箱倒櫃找出這一雙還是全新的球鞋。但當他把腳套上球鞋時,竟是穿不下了。

他知道樹木會長大,竟忘了自己的腳也會長大。(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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