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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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鍾文音/木淚 - 3之2

2023/09/28 05:30

圖◎阿力金吉兒

◎鍾文音 圖◎阿力金吉兒

父親送給他的球鞋他一天都還沒穿過,也還沒秀給同學看過,沒有讓他出一下風頭,竟就不能穿了。望迦看著他哭泣,在門口哈著菸,用菸桿敲著他的腳說,別哭了,這哪裡是未來要當勇士的模樣。

他知道自己的那種傷心的意義還在於這鞋子連結著父親。

直到泰森有一年回山上,阿米哈歡天喜地以為父親這回又會帶著禮物給他,哪裡知道父親渾身發抖地躲在茅棚,不久荷槍的人上來,父親像一條山豬被扛走似的,自此離開望迦與阿米哈的視線。

有一天,黑霧彌漫山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望迦在抽菸的星火中看見了兒子,泰森你終於回聖山了,你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這裡就是你永遠的聖殿。

黑氣遮住泰森的臉,鬼吹燈,光閃爍。

隔天望迦到處跟人說泰森沒死,行刑槍隊要開槍時卻忽然在要射擊泰森的行刑者面前飄來一團濃濃黑霧,鬼遮眼似地使行刑者槍法偏離,泰森趁機摸黑逃走,只有他一人活著回來報信給我。

一年之後,泰森仍然沒有消息。

望迦說,他只是一時還不能回來,他躲在聖山的某處我們還沒能抵達的森林裡。

第二年泰森仍然無消無息。

望迦又說,他很快就會回來,只因為迴城還在戒嚴,他還不能現身。

第三年泰森的死訊卻傳到了山上,一個平地人的家屬受過望迦的收留特來感謝,但也因此帶來了同為行刑囚犯的泰森消息。

望迦卻制止那個家屬繼續說下去,只淡淡說,你可能記錯了,泰森沒有在那個行刑囚犯的隊伍中,泰森每天都入夢跟我說他在森林某處活得如鳥兒般自在走動,我有把握我的夢境的可靠性,只是我無法讓你們看見我的夢。

第四年,有人帶來了泰森遺留的一只斷了一半的眼鏡。阿米哈一眼就認出那是父親的東西,因為鏡框刻印著一座山形的山字。

望迦看了斷了一邊的眼鏡說,你看,他只是受傷了,他在森林療傷,很快就會出來。

望迦執意受傷壞掉的是眼鏡,不是泰森。

泰森很快就會回到聖山,成了望迦口中不被遺忘的人,望迦說太多次了,年年說著,聖山的人也彷彿覺得泰森就一直在山裡。

直到有一年望迦突然不再提起很快就會回來的泰森,望迦陷入多年前樹靈怨氣甚深的歲月,連他這個巫師都無法安撫它們,那幾年村人每天都來跟望迦說聖山的神聖已經轉成魔性了,煮的小米變紅色,烤的山肉發臭,柴薪總是潮溼,衣服總是躲著蟲蟲,乾枯的樹木不再長出新葉,太陽被遮住了光線,雲海彌漫視野,孩子總是啼哭不說話,妻子總是憤怒罵人,男人總是受傷。

阿米哈今晚也感受到望迦以前述說過的那股黑氣,聞到一股腐朽屍臭飄來。

望迦歎了口氣,敲著菸桿說,阿米哈明天帶你去魔山。

魔山?阿米哈露出驚慌的眼神,他以前掉落的山谷之地就是魔王怒帝的領地,躲都來不及怎麼要主動進入呢?

帶著你父親買給你的那雙球鞋。

那雙球鞋早穿不下了。

所以我說帶啊。

為什麼呢?阿米哈問著。

你去找出來。

阿米哈翻箱倒櫃找了很久才找到被他塞進一個帆布包的鞋子。

後方一直傳來祖父的唉聲歎氣。

吹熄燈火時,望迦看見木窗飄進一縷黑煙似的霧氣。

明天我們會去看你,讓瑪雅斯比的亞伐飛歐引你回到聖山。

阿米哈聽見祖父說話轉頭卻見前方什麼也沒有。

神曲,阿米哈你會唱嗎?

望迦開始吟唱起來,阿米哈很快就進入夢鄉,他在夢裡吟唱著。看見父親淚流滿面地出現眼前,他的獵刀已經斷成兩半,刀上開滿了血色的神花,庫巴的入口被擋住,父親無法入內,只是在窗前看著自己,炭火如星火閃耀,彷彿快火燒山了,原來怒帝已然架住了父親,父親的頭髮如落葉也快燒起來。

天還沒亮,村民就來敲門,有孩子失蹤了。

望迦知道自己慢了一步,他抬出一頭幼山豬,要村民將山豬放在神樹上,然後要阿米哈將矛刺向山豬,然後將血敷抹於神樹的樹葉,同時將自己的那雙球鞋綁在樹幹上。接著望迦帶頭唱起神曲,阿米哈在歌聲中看見父親走來,父親將球鞋從樹幹取下,竟能套上父親的雙腳,父親套上球鞋,看著阿米哈一眼,然後跳躍採了沾滿血的葉子,放在嘴唇上吹起了神曲,和望迦的吟唱一搭一唱。

大家渾然忘我時,父親已然消失。

大家轉頭看見望迦老淚縱橫。

怒帝退回魔山領地,沒有入侵聖山。

接著望迦帶領族人去找失蹤的孩子,村人尾隨尋找,望迦一邊路祭著亡靈,因為他看見跟著他兒子泰森而來的亡靈起碼有兩千人,各種族群都有,也有很多平地人,他帶引這些靈回去他們該去之地,祈求山神庇佑他們一路好走。

望迦終於相信泰森不再回來,但泰森以另一種方式回來。

鬼魂泰森歸來那天,聖山來了一個受傷倒在冰冷水中的異鄉人,望迦救了這個少年,感覺是泰森附身在少年身上,他劈柴起火燒熱水,要阿米哈細心照料這個少年,直到異鄉人康復下山。救了這個異鄉人之後,望迦受傷的心彷彿被療癒了一半,終是挺過了失子的傷害風暴。

多年來,望迦成了老望迦,他的雙眼浸潤過如仙的霧海,倒映過彩虹七彩的美眩,雨過天晴,整座森林發出光采熠熠。他初次張眼所見的這片聖山風景也成了他臨終之眼將坐擁的心地風光。

他的雙手清洗過樹木的眼淚,阻擋過任性的氣流,捕獵發野的巨獸,舉行年年的祭典儀祀,看著山裡人的出生老去死去。

這回,他真的老了。

強大的望迦逐漸成了一幅發黃的畫,他靜默,陷入擬想,浸在夢幻。帶著荒涼般的晚風習習,他在孤寂中又有著被人懷念的光芒內蘊。

阿米哈為望迦之屋四周架設了鏡頭,同時在屋內準備了一台自動錄音機,以及畫架顏料與紙張等,讓望迦在自己的庫巴也能述說傳承,或者畫畫,望迦描摹出來的美麗新世界是聖山以前的樣貌,異族還沒入侵時的風景,樹林茂密,檜木參天,杉林如海,錯落起伏著山的稜線,霧林間有著棲息的野生獸樂園。山裡老人有時候會在望迦開門時來見見族長,他們心中懸念著陪伴他們最久的老人。在那裡,老人第一次聞到從山下帶上來的油畫顏料松節油的氣味,帆布的嶄新味道。看到活生生的樹林花朵鳥禽野獸重新靜止在望迦的牆上。大家彷彿目睹發現了新的風景,看了一輩子的山長出新的樣貌。

有個老人瞇著眼睛望著某一幅畫,指出裡面有雙很像怒帝的眼睛躲在林梢。

老人正要用手指去碰畫布時,被望迦大吼一聲,別碰。

望迦說,沒錯那是怒帝,你們第一次見到他的樣貌吧。我昨晚和他奮戰了一夜,才把他抓到畫布上,他現在被我困在框框裡,我畫他用的是毒植物磨成的粉摻在其中的顏料。

被結界的魔山。

山裡的老人們聽了連連稱奇,覺得這輩子活到值回票價了,竟能和老望迦一起進入迷霧的世界,美麗的新世界。

17世紀以來的全景圖繪畫,吸引了人們的目光進入畫作裡面的無限的遠方,多焦點視野,每個點都是敘事點。阿米哈看著望迦的畫想起了摯友阿努給他看過的東洋浮世繪。

望迦進入另一個空間結界了,阿米哈記得祖父當年在招魂父親時曾要村人一直喊著父親的名字,一時之間泰森泰森不絕於耳,直到祖父看見父親從迷霧中穿出才擊鼓停下呼喚。

不會遺忘的,我們不會遺忘你。望迦對兒子悲傷地說著。

望迦筆下那些彎彎曲曲起起伏伏錯錯落落的油料裡,也重新讓遺忘的山遺忘的風景原貌重現。即使現在的聖山曾快禿頭,但種回來的樹很努力地長著,巨木群已然成林。

現在森林又長到了望迦的筆下,阿米哈的嘴邊。靠著不斷地述說,以召喚被遺忘的人,死傷的森林。在靈魂與聖山之間,無限的愛的迴響就是天空,雲海,樹林,溪流,鳥獸。

人們以各種方式召喚記憶,包括流淚做夢吶喊擁抱舞踏。

望迦晚年以油畫重新編織往事,他的畫作充滿一種靜謐的綠與藍,勇士們在那靜謐的森林裡微笑著,亡靈互相取暖,周遭發光,色彩斑斕。在黑暗之中的魔神魔物也都慈眉善目起來,除了怒帝外,望迦的畫作都是森林之歌,神曲再現。

望迦有時候也會和被他框進畫中的怒帝魔神說話,好像這樣望迦才更有生命力似的,他筆下的怒帝沒有太清楚的形象,但有一股黑霧氣勢凌人,怒帝的背面是荒涼孤寂。像是一種誘惑的不斷堆疊,隨著時光推移,怒帝的那團黑氣幾乎占了滿面牆。

望迦意識到自己即將走到生命的終點時,他交給阿米哈一本記錄著儀式與巫術咒語的小本子,要阿米哈學習。咒語能讓萬物生長,也能讓萬物枯萎。

迴光返照時,望迦對阿米哈低沉地說著,不要為了自己的私愛而仇恨,你要原諒所有的天災人禍,失去的愛,你就繼續愛著,如此就不曾失去,那些離開聖山的人都已經回來了,他們保護著山,愛著你,慈善著部落人。但是即使這樣,災難還是會再來,你要守住這座聖山。塵世之門可以打開,讓山下人認識聖山,但必要時也得關上塵世之門,封山。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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