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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方秋停／骨科病房
◎方秋停
◎方秋停
窗外的雲現在如何？此刻的我被困於雙人病房的黃綠簾幕中，手腕圈綁著病號、身體纏連著輸液管。點滴彷如靜止，久久才自時間縫隙擠出微弱一丁點，時間在空轉，我正虛擲著難得的假期！
隔壁床阿嬤旅遊意外傷了髖關節，術後無法彎身，至連如廁亦有困難，只好於床邊解決，一屋子彌漫異味，詮釋著真實人生。
婦人幾個兒子輪流前來照顧老母親，繁複的人情集中、擴大，各家問題紛呈。我在簾外被迫聽聞一切──家族成員間疏離而密切的關係、彼此嫌惡卻須合作的無奈，話語交鋒，處處地雷，輕易便會濺著汙水。
阿嬤平日積累的憂心忍不住趁此機會表露──兒媳的關係與工作、兄弟向來不合的意見與怨懟，開口盡是敏感話題。久積塵埃一經擾動便掀起滿屋子烏煙瘴氣，讓人跟著氣惱起來。
兒子急切要將醫療知識灌輸給母親──爬樓梯時好腳先行傷腳接後、不可彎蹲、睡臥時兩腿間須夾硬枕、腳勿交叉……母親健忘糊塗，兒子氣急敗壞，嗓門也跟著大了起來。
被要求前來的孫子逕自滑著手機，父親見狀便就教訓。阿嬤也在一旁幫腔，並提起他體重過重，早該節制飲食的話題……年輕人被傳統威嚇逼至臨界點，叛逆情緒隨時就將引爆。在場與不在場，偶爾電話鈴響後冒出來的聲音與意識，三代人混戰一起，每樁事，每個動作，皆會引發嚴重事端。
阿嬤接續將轉至另一醫院參加復健計畫，她對那裡的環境有所顧忌，醫護人員再三講解，阿嬤思緒頻頻跳針，讓人不知如何是好！老病尋常，年長者的照護卻處處問題！
幾經周旋，阿嬤總算答應參加計畫，復健後的生活卻仍困難重重。出院時間一直延宕，如何付款、去哪兒推輪椅、雜物怎麼提拿，三代意見又爭論了好幾回。近午時分，阿嬤總算被扶抱上輪椅。我自遮簾下瞧見他們離開的腳步，嘈雜聲響漸地遠去，留下懸而未決的疑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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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前者離開，下個室友隨即入住，此女安靜且無人陪伴，幾次從我床位前經過，簾幕映出她少女般的纖細身影，待她張口與護理師對話，感覺似乎有些年紀。
並列兩床相距數呎，一簾隔出遙遠距離。房門白天多半敞開，護理師繁忙奔走其間，對面病房有人打噴嚏，隔壁房馬桶沖水或水龍頭流動，相鄰各房便會哽哽傳響。走廊人聲川流不息，偶爾寂靜，隱約聽著同房婦人的啜泣聲。啊，是什麼樣的遭遇讓人單獨入院，將臨手術卻無人陪伴？
住院時間漫長，手術前後具是等候。一床床患者被推出，閃避走道上各種阻礙，如飛機依序駛往跑道，機身慢行，抓對角度，算準時間加速，飛起，離地進入緲緲雲漢……
婦人腿上被畫記號，明天將體驗我今天的經歷。帷幕上的身影來來回回，幾通電話斷續拼組出她的生活狀況──未婚且與家人感情不睦，面臨手術只好請姊妹輪流前來照顧，含藏沉痾的對話處處讓人嗅著火藥味，血緣緊緊拉扯，手術必需的照顧將怨懟的彼此又拉在一塊。
我隱身遮簾當中，術後的腳傷隱隱作痛，點滴輸入抗生素，傷口隔著多層紗布被冰敷。婦人的遭遇不知怎地占據我的思緒，忍不住想著她們的生長背景、朝夕相處生出的摩擦、粗糙話語一次次引發的情緒風暴、無法化解的心結……我好奇甚至有些緊張，不知鄰床姊妹相逢將會發生什麼事？
H稱職扮演好陪病者角色，我幸運得以無憂面對病痛。隔壁又傳來擤鼻涕聲音，我於是也跟著難過起來。
護理師前來通知婦人將赴手術室。無人陪病如何是好？我在心裡憂慮，腦前浮現她憾恨昏迷，獨自面對生命難關，手術室外無人等候她的回返……
婦人妹妹及時出現，簾幕遮擋，我無從瞧見她們相見時的神態，只聽見一、兩句話後便就沉默，遮簾這頭亦感受到那尷尬的冷漠。啊，人情罅隙長期流失了溫暖，姊妹深情仍在，嘴上及顏面表情卻無法自然。妹妹幫忙將病床推往手術室，憂心枯坐等候。
住院是人生不得已的情節，身體受困，心情遭箝制，並會牽連擾動親人。而困厄經常也是轉機，不得不的見面與交談，泥淖讓人陷落亦提供機會調整前進腳步。
自病床瞧望身邊的人，不由生出感激之情。尖利巨岩篩去小砂礫，危病時更彰顯出親疏。四個多小時後婦人被推回，冰敷、倒尿袋、遞水買飯……瑣碎細節讓遮簾外的對話變多，言語交鋒後一陣沉默，過不久又再交談，破冰過程難免又有新的裂痕。
住院如服監，刑期滿了能夠出去總讓人興奮。婦人與我同日出院，H迅速辦妥一切手續，扶我坐上輪椅，我隔著遮簾與婦人道別，相互祝褔早日康復。
輪椅被推過走道，幾日來的喧嚷沉澱背後。空出的床位將被整理，下午便有病患入住，等著患部被畫上記號、連上點滴、推進手術室……一如機場不斷有飛機進入跑道、飛起，後面一架再接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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