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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劉思坊/男孩喬治

2023/10/19 05:30

圖◎阿尼默

◎劉思坊 圖◎阿尼默

那年,我們搬進了南加州爾灣市的一間公寓。那間公寓位於邊間,兩房一廳,每個房間都有窗戶,窗外眺望一整排將近五、六層高的大樹,風來的時候樹會颯颯地響,家裡的橘貓睜大著眼,眼球跟著樹枝左右游移。這公寓甚至有一個小陽台,我們種了香草盆栽,也種了梅樹、無花果樹和香蕉樹。早春的時候梅花滿開,散發著淡雅的香氣;無花果樹則在夏末時結滿了果實,只是松鼠永遠比我們動作還快,青綠色的果子尖頭才剛熟成烏梅紫,早上一看,整顆就已經被松鼠摘走了。但我最愛的是香蕉樹,在夏季時,一個晚上就能抽出一卷青綠新葉,白天時慢慢舒展開來,在夕陽前攤平成寬闊的葉片,準備盛接夜霧水氣。

現在回想,那真的是我人生中難得的一段太平時光。我剛結了婚,有了一個暫時、但收入還算豐沃的教學工作,我們領養了第一隻貓,住進了一間非常舒服、可愛的小公寓。

然後,他們搬到我們樓下,成為我們的鄰居。那是一個四人的家庭,兩個看起來不過二十五歲的年輕父母,以及一對三、四歲左右的小兒女。媽媽常頂著滿頭凌亂的頭髮,穿著小短褲和露肚臍的小襯衫,蹲在家門口吸菸。至於爸爸,滿臉鬍渣,眼皮任何時刻看都腫脹如瘤,也是穿一件小短褲,在院子裡抽大麻。這是個禁菸禁毒的社區,但自從他們搬進來,這讓人不舒服的煙燻味,便時時從廚房的窗戶飄進我們的公寓內,讓我幾乎想要向社區管理處檢舉。

但有次,我在通往我們公寓的樓梯上,遇見了這一對小兄妹。身旁沒有大人在旁邊關照,這兩個孩子獨自在樓梯上玩耍。通常只要是孩子,出於禮貌,不管長什麼樣子,我都會對他們說:「好可愛。」即使五成以上都是違心之論。但這對兄妹的長相,超越了「好可愛」等各種客套說詞,不只是可愛,而是精緻美麗。兩人的雙眼皮都非常深邃,眼神清澈,嘴形嘟翹,鼻子弧度骨線都已經備好,只等他們長大時,自然而然鼓成高挺的形狀,活脫脫是歐式花園裡的邱比特雕像。只能慶幸我不愛孩子,加上這一帶治安良好,不然,若是讓患不孕症又極度想有孩子的夫妻,或是人口販子看到了,可能會特別想對這樣的孩子伸出魔爪。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哥哥。

「喬治。」他回答。他的發音還不太準,帶有點鼻音,說完話嘴唇還是嘟翹著。

「然後她是辛西亞。」哥哥繼續幫妹妹回答,妹妹則害羞地躲在哥哥的背後。眼神因為害怕而略略往上浮,露出了眼珠底下好大一塊眼白。

「你們在這裡幹嘛?」我又問哥哥。

「玩啊。」

「那你媽媽呢?」

「不知道。」

我不擅和孩子對話,到此已經是極限。我小心繞過他們,爬上階梯,進家門前又回頭來提醒他們:「喬治,玩完了,記得帶妹妹回家啊。」

沒有人理我。

那對年輕的夫妻搬來後,整個社區就沒得安寧。往往在晚飯後幾個小時,就會聽見兩人的爭吵聲。年輕夫妻的聲量極大,言語用詞也十分凶猛直接。女子常常罵男子「魯蛇」(loser),還會加個「絕對,徹頭徹尾」(absolutely)來加強語氣。但有一次,我清楚地聽見女子忽然說了一句:「我的人生落在這荒蕪之地。」中文翻起來挺詩意的,她當時說的英文形容是:「in the middle of nowhere」。無論是中文還是英文,我都很喜歡這句話的境界――它極致荒涼,看不到希望,看不到起點與終點,看到的只是四處彌漫的煙霧,而她彷彿就站在這荒原之中,獨自一人。

在這麼美的一句話之後,她用收租婆的音量,爆出了下一句話:「就是因為你啊,魯蛇。」(Because of you, loser!)

這對夫妻日也吵,夜也吵。我散步經過他們公寓,發現竟無完好的窗戶,幾乎每一扇窗都被什麼東西砸過,漫出了蜘蛛絲般的龜裂紋路。尤其,半夜裡的爭執特別讓人驚駭,我已經進入沉睡狀態,突然間樓下傳來巨大甩門聲,讓整棟木造公寓顫抖了好幾秒。我嚇醒時,心臟節奏便不自覺地亂掉,意識一片渾沌,往往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沒事,沒事。」先生拍拍我的背,安撫著我。

「又是那對夫妻。」他說。

我總要過一陣子才恢復神智,發現自己在可愛舒適的南加州公寓裡,被嚇醒的貓也跳上床來,窩在我們的胸前,雙耳不安地往外翻。原來,我不在台北的公寓裡,不在那個熨斗與電風扇隨時都會變成武器,在我的身後到處飛竄,砸上衣櫃後碎片四處飛散,宛然流彈般的人間地獄。所謂的家,不過是讓大人產生滿滿爭執與怨恨的地方,小小年紀的我甚至在家學會了所有惡毒的髒話,到學校到處說給同學老師聽。但終於,我還是平安無事地長大,甚至可以過上現在這麼平靜的生活。

房子的牆壁還在晃動著,我閉上眼蓋好被子,準備迎接下半場的睡眠。只是沒想到,聽著與我無關的他人那樣撕破臉地爭吵,我竟可以感覺到無比的幸福。

過幾日,我又在樓梯間看見男孩喬治。他們的母親昨晚被救護車載走,我看見救護人員對她實行了心肺復甦術。

「早安,喬治。」我對小男孩說。

小男孩回頭看了我一眼,他的頭髮有些凌亂,衣服也顯得有點髒汙。他遲疑了一下,才回話說:「早安。」

「你在玩什麼?」我說。

「我不知道。」他擰擰鼻涕,眼神空洞。

「那……你要不要跟貓玩?」我突然說。

他遲疑了一下,我要他等一下,我回頭把我們家的大橘貓抱出來。喬治看到大橘貓,綠眼珠都放大了一倍。他難掩心中興奮的心情,抿著嘴微笑著。

「你可以摸摸牠。」我說。

喬治小小的手指,伸向了大橘貓的肚子,瞬間就融進了冗長而繁複的毛海之中。他還想要拍拍大橘貓的腿,拍拍牠的頭。

「嗯,但是要溫柔喔。」我對他說。

「好,我會很溫柔,很溫柔。」他回答。

我希望將來有一天,當喬治變成了帥氣挺拔的大人,他能記得此刻的他,曾經那麼溫柔地摸著貓,即使他的父母曾用最殘暴的方式對待彼此。在那樣的家庭中長大,他將經歷無數多痛苦且孤獨無援的時刻,但喬治總會離開的,並且會有一個真正的家。在此之前,他需要溫柔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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