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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游晨宜／影子
◎游晨宜
◎游晨宜
初初抵達這座城市的時候，她覺得城市空氣比鄉下的家來得稀薄，或許是當時她剛自貨車搬運完幾箱的行李到五樓頂加的租屋處，她站在門前氣喘吁吁。其實她呼吸本就比常人急促，初來乍到的她覺得城市空氣聞起來新奇些，她捨不得囫圇吞棗地下嚥，她就這麼站在門前三分鐘，強迫自己緩下呼吸，再一口一口地吸氣、吐氣、吸氣、吐氣，她擔心要是呼吸地太過急促，城市空氣的魔力會變得跟抽菸一般，那神祕又誘人的魔法會隨時間漸漸散去。
她租的那屋子沒有陽台，屋內只有一扇方正的小鐵窗，窗外面對著一棟玻璃帷幕大樓，一眼望過去盡是一扇扇落地玻璃窗，從建築物的外觀看得出這是一棟辦公大樓。正值假日整棟大樓無人。她走向鐵窗拉開窗戶卻絲毫感受不到風的蹤跡，反而是在對面大樓的窗戶上，看見一個小小的黑影。這是她在城市擁有的第一面鏡子。
「嗨。」她揚起手臂對著倒映在對面窗子的身影揮了揮手。
整理行李的時候，母親捎來訊息。LINE聊天室裡母親告訴她前些日子乳房攝影報告結果出來了。
「是囊腫，醫生說吃四年的藥就好。」
「多睡覺、多休息、少吃微波食物。」
她的訊息像是健康標語一樣，但她想不到還能回覆些什麼。她放下手機，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乳房，像是要感同身受母親的處境──這是二十六歲的乳房，三十年後這裡成為囊腫的家。
「好自私啊。」她想，畢竟受苦的不是她。不過她倒是不操心母親不按時吃藥，母親拉拔她長大的這些年，她聽了不下百次母親如何囑咐身旁的親戚：「生病就要吃藥，停藥找死。」母親那帶著半命令半關切的低沉嗓音，總讓這句話格外具有說服力，她從老家中搬出來的時候，腦海中總是時不時浮現母親說這句話的神情。
搬家這事她原是想偷偷潛逃的，像個小偷一樣，她把行李裝進一個個小箱子，像是個要去超商寄貨的人，每天每天慢慢地把無數個箱子運到了老公寓一樓的某個角落。那日半夜，她從床底下拉出一登機箱，這是最後一個行囊，她套上破舊帆布鞋，不敢過於用力地讓登機箱的輪子劃過地板，就生怕發出一丁點聲響。
打開公寓鐵門時，她看見母親在公寓走廊，剛好就站在電梯門口與自家門前的中點，一雙眼渙散，看起來像是在夢遊的人或者只是失眠，母親的眼神看向不知何處，最終定焦在自己的登機箱上。母女倆這麼默默地望著彼此沒說一句話。她沒說話，是因為感到羞恥，「女兒賊」這個詞不知道為什麼浮現在她的腦中，說實在的，她偷了什麼嗎？她不過是拿走自己的東西，母親的所有物她碰也沒碰，還是她的存在本身，便是偷了母親的青春，如同母親乳房的囊腫。
母親回頭走到電梯前按了下樓的按鈕，老舊電梯比尋常還緩慢地爬上樓，她別無選擇，只能硬著頭皮走到母親身旁，電梯才剛爬過三樓，她死命盯著電梯旁的顯示器數字由5到6、由6到7。原來望眼欲穿是這樣。
母親還是沉默不語，在抵達十二樓前的那一刻，母親握住了她捉在登機箱提把上的手。兩人的手便這麼交纏了大約三秒鐘，她嚇得不輕，更加用力地抓住行李箱的提把，母親則是更加用力地捉著她的手。這兩雙手與行李箱的提把彷彿是某個食物鏈上的生產者與消費者。
「叮。」電梯門開啟。母親鬆手，她順勢將登機箱滑進電梯裡，她站在電梯內低著頭不敢直視母親，如同一個賊一般，母親沒有走進去，似乎在等她。母親嘴裡喃喃地念著什麼，一貫低沉的嗓音，卻聽著有些嘶啞，她打起渙散的意志終於聽清母親話語的意思時，才意識到母親在說懷疑可能得了乳癌這件事，還來不及道再見電梯門就關起了。她懷疑這一切都是母親計畫好的。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按下按鈕下樓，她就這麼卡在電梯裡直到聽見電梯門外母親的腳步聲漸遠，她才回過神來。有那麼一刻，她希望自己就這麼卡在那班電梯裡，不上也不下，她就不必得面對門外的母親，或者公寓一樓的那堆箱子。
她用手機拍下對面大樓的窗子的倒影給母親，照片的像素很差，她的身影看起來就是個黑灰灰的影子，像鬼，也像母親乳房攝影上的囊腫陰影。
她等待著LINE聊天室裡母親的回應，她忽然想起離家那晚，她站在電梯內低著頭不敢看母親的臉，只敢望著地板映照出來的母親的影子，那時母親的影子也是這樣黑灰灰的、小小的，在電梯門要關上的那一刻，她同今日一般，終於放開了握著行李箱提把的手，用著四根手指輕輕向著那影子揮了揮。
「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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