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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馬翊航/在真正裡面的地方 - 3之2

2023/11/02 05:30

圖◎達姆

◎馬翊航 圖◎達姆

屏東路

後背包大小的石塊相互堆疊,左側是已經坍塌的林道路,水流一階一階落下,在阻斷之間有隱密連結。水常態地從壘石邊轉開、滲下、浮出,激出常態的泡沫。細細水流,但似乎有一股低沉聲響在背景滾動。我請Saki替我聽聽看,水發出的聲音,是不是比我們眼前的大?

水流似乎是潛入我們下方的混凝土橋體,順著它原有的局勢行進,轉下另一個溪谷。天氣乾淨鮮明,但除了隱隱作響的水聲之外,土石也並非靜態。數十隻拇指甲大小的灰藍色蝴蝶,因為拍翅頻率的關係,在眼前製造出殘影與線條。視野內的影像被一顆一顆翅膀剪下、貼上、剪下、貼上,使得那中間色,發出一些神經質的幻想。自然裡藏著一些突然,例如八月最後一週去了都蘭山,當時看到數種陌生的生物,有細小的紫葉旗唇蘭,小立在潮溼的樹頭。以及節肢異常細長,發出科幻光澤的偽盾刺盲蛛。

左側坍塌的林道路線,讓我們日常安全步行可及的路途,中止在六點五公里處,且不知道是哪一次的劇變導致。我是在回來Kasavakan之前,在Umang哥哥的FB上看到「屏東路」這個詞。原來從Kasavakan可以一路通向屏東嗎?屏東路的起點前段位於建東魚池一帶,銜接知本林道入山處,若無6.5K的崩塌,可以一路通向大小鬼湖。先前也曾經看過,有登山客從大小鬼湖方向縱走,在知本林道處被水量巨大的林道瀑布阻擋,出動了山林救援。我與Saki沒有再往前探的理由很簡單。危險。

一個擔心危險的人,適不適合進入山林呢?林道瀑布位於知本林道的起點不遠,被稱為是台灣最好抵達的瀑布。再上一次前來,是跟Saki騎著機車來預探路。沿途經過一、兩個預約制的咖啡小莊園,愛護環境與山林的宣導牌上,手繪著滿懷笑容的熊。我們在台北的族語課上,學到的第一則繪本,是動物們從小型到大型陸續上船,最後落入大魚嘴巴的故事。船上的動物,最大隻的就是熊了。我問Saki,「這裡會有熊喔?」他回答之前,我們已經先聽見枝與葉拍動的聲音,猴子的毛影在澀葉榕裡速移。熊以外,顯然還有許多生動的跡象值得提防。林道路面平穩,但颱風離去幾日,路面上仍有斷枝軟葉,機車輪謹慎地慢速軋過,感覺是地面正在滲出汁液。

其實機車過彎之前,會先聽到水的預告。

(maruni:鳴叫。)

抵達之後,就知道為何水在鳴叫了。路旁是淺石坎,小潭上是大約四十公尺高的林道瀑布。瀑布因為颱風大雨後,水量充沛,高處激盪下來,強烈的水氣流向山谷傳送。兩輛休旅車,兩組家庭,在瀑布旁的石塊上休息,或者相互寫真,提示協助拍照的人,「可以把瀑布整個拍下來嗎?」我也挑了一塊小石座,讓登山鞋沒入大約三公分高,從水潭溢出的水流。試著將視覺焦點從瀑布最高處,追蹤著同一塊水體落下的軌跡,撞擊突起的山巖,破碎分散,失焦,再重複同樣的視覺運作。瀑布的中段生長著幾叢蕨草,水量如此巨大,它們顫巍巍地迎擊著水,卻仍然有根可著。

林道如同血管系統,是有這樣的比喻。但與之相對的,不就是些微的破裂,滲透?台東一帶的重要林道有六條,在Kasavakan的兩個月,與Saki已經走訪了三條。知本林道以外,還去了紅石林道,利嘉林道。林道上其實不常遇見人,因此印象特別深刻。

紅石林道上山的途中,一輛載卡多載著四個年輕人上山,車子順向越過步行的我們。其中一人慵懶地背靠車頭後方斜坐,及肩的微鬈黑髮,工作帽,一手擱在屈起的左腳膝上,向我點了輕輕的頭。

利嘉林道上,則是與一台下山的銀色房車,駕駛是一位灰衣僧人。S形彎路,作物低矮沒有遮擋,可以清晰追蹤車子緩緩下山,遠方的山頭有尚未飄過來的雨。我查了地圖,但上方並沒有寺廟。

兩個教室

第一天到Kasavakan的晚上,就有族語課程要參與。晚餐前,簡單在知本採買雜物,去快炒店買了炒飯、鱔魚麵,在山上的海邊吃過後,抓大概十分鐘前騎車往部落主街去。棋盤格街道在夜間的問題是,每一條路看起來都差不多。我放棄在棋盤格中交叉搜索,只好先騎到伯母家,再打電話給姑姑確認相對位置。「你從貴樺家騎下來,到底就左轉。」實情是,到建和上課的第一天,我就遲到了。

這個「遲到」也許有明顯的象徵意義,但我沒有時間沉浸在情緒裡。sahar ku takesi,我喜歡學習。takesi是族語課最早學到的單字之一。韋協哥哥在母語教室負責講授初階課程給初學族語的部落青年。他說takesi是外來語,原來可能是台語「讀冊」。那短促的入聲被保留,擴大。每回念到這個字,就會喚起某種快速與踏實的感覺。學習欲強烈的Saki,即使是部落內的初級班,對他來說好像進度還是太慢了一些。他勤勉地邊用手機查找延伸的生字。我則是在整合完遲到的羞愧後,就開始慢慢地享受這個不算太有壓力的課程。

族語教材內容中,必須設計、安排各種情境。從前大學念《大家學日語》課本時,內容以家庭、校園、公司行號為主場景。族語課程裡面,是交叉的直街與橫巷,好像隨時在轉角的老人木雕下面跟某個mumu見面。課文寫:

你們是女生嗎?

不是,我們是男生!

彷彿要顧及我與Saki的感覺,哥哥雖然笑著說這情境很莫名奇妙,但還是補充一句,可能現在有很多不同的性別狀態,我們要尊!重!來我們再念一次這句(但他還是忍不住笑出來了。)教材是死板的嗎?族語教材中的問答案例,其實非常地活,活到讓人似乎被按著肩頭,不得不做出多餘的詮釋或解答。你會說族語嗎?你的爸爸會說族語嗎?你全家人都會說族語嗎?你未來會教族語嗎──尤其音檔的錄製人,不是我的Cokim姑姑,就是我的Sukudi老師。

我忍不住在教室問,姑姑──有沒有除了「會,我會」之外的回答?

姑姑說,那你就回ta na’uway lra:那我們再看看囉!

只是那語調是重點,way表示未來動作,音調先下沉再漂浮,加入淡然,差一點就要微微挑釁。教室是活的,難在模仿與面對。

第一個教室慣常在八點結束,我與Saki會向上移動一條街,參加第二班族語班,是中壯年者組成的班級,目的在親近、熟悉、敢講。第一堂,大家正為北上參加「Kai試英雄」節目錄影的年輕學生們補課。題庫裡,有許多新創詞:打疫苗,隨身電源,網路。一個段落後,大家開始看歌譜,複習唱歌。我打開語音備忘錄,錄下的第一首歌是Cokim姑姑寫詞,Bansying叔叔作曲的〈獵人歸來〉。

晚上十點,機車騎回山上,我小心謹慎地不要壓到蝸牛。我問後座的Saki,你喜歡嗎?

比想像中充實,這樣的生活很好。他說。

在青海路上

這次回去,還發現老家被封起來了。正門本來就是常關的,是原本廚房那個沒有門板的開口,被橫向釘上了數根鋼板,像封鎖線、紙封條的功能。但鋼板之間的疏漏很寬,使得外與內的區分,顯然是象徵性的。在回到Kasavakan之前,我完成了一首詩〈在下面舊家那邊〉。有一些家庭事物橫跨了可觸與不可觸,因此難以收拾。

但比起寫作進行的模擬與觸碰,我與Saki大部分時間都只是騎車從老家面前經過。我們的部落時間,騎車大部分是有明確任務,吃飯、採買、會面、考察。正因為沒有特殊的理由在舊家前停下,總覺得有某種意志,從那鋼條的橫漏口之間洩漏出來跟隨我,即使那內部多半是廢棄的材料。

另一個發現是Kasavakan範圍其實比想像中大許多。我們所在的部落主街區,其實應該叫做Cepur,新社的意思。過去居住的範圍要再向上一些,被稱為Sinalikidan,有大門、玄關的意思。後來因為衛生、方便管理等因素,被殖民者遷移到此,其實也只是1927年的事。當初分配一戶一分地,隔出前院後院與生活空間後,應仍然非常有餘。

電視公司聯繫我,希望來Kasavakan一趟,將詩作〈在下面舊家那邊〉拍成短影片。內容需要我與父親談話的畫面,聯繫父親時候,父親百般彆扭:不會要我穿上傳統服吧。老家那邊拍起來不好看吧──到最後甚至他連「不堪」這樣的用詞都用上了。寫作有時也是不堪的。不是有意地暴露與挑釁,而是在一些意外的接觸上,有其需要「堪」的能力:承受,蒙上塵土,現形,被觸碰。為了這首詩的「被接觸」,與父親乃至於小叔叔,電話中來回交流、各自感覺為難了幾回。

直到一個猛烈的晴天,父親從池上前來Kasavakan,與我一同接受拍攝。

我們在屋簷下,後來砌出的人行道比老屋的門檻高。站在屋簷下假裝閒聊時,眼睛已經快高過屋簷的浪板。

最後一個鏡頭,我們站在原本應該是庭院外緣的位置:公路上的安全島。老屋旁的美人樹,已經五公尺高,盛開桃粉色的夏花。美人樹花葉不同時,壯觀,強勢,地面幾乎要被扎實的根撐起。在記憶的、虛擬的地界中,美人樹會座落在我祖父(上一個名叫Varasung的男子)的釋迦園之中。眼前的盛夏地面,十數蕊從高處交替下來的花毬,重疊的也是三十五年前的釋迦落。

拍到一半,陽光真正地出來。

我們瞇著眼,撐住那鏡頭的十數秒。

(許多事就是這麼不聽使喚。)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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