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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陳銘磻/昭和鐵道途中

2023/12/20 05:30

圖◎黃子欽

◎陳銘磻 圖◎黃子欽

松尾芭蕉說:「旅行又旅行,秋風盡在旅途中。」旅行中偶遇美景,心眼因景致不疏而開的體驗,催促我以文字寫生,無所牽掛地記錄即景會心的見識。想來,比起抱憾沒能把人生行旅邂逅的春風秋雨敘錄,不如用心寫下能使人動容的純粹感受,藉此收藏心意,留予他日說衷情。

或說,不行路,縱令讀書萬卷,終是書痴,充其量別稱讀書人;不讀書,即使行路萬里,終是郵差,充其量並稱旅行者。宮崎駿在《神隱少女》說:「只有一個人旅行時,才聽得到自己的聲音,它會告訴你,這世界比想像中寬闊,待在這個世界,你可以碰到機遇。」透過旅行、閱覽或寫作,我安於聽見心的聲音。

有了這種見解,就算想去遠方作客出行,藏匿在複雜情緒背後的心思意念,一定依附有多樣不同趣味的快意種子,相襯其間;就算疫情阻滯出國遠行,似乎也無法阻撓這一年盛夏,想望搭乘少時渴慕乘坐的蒸汽火車,去到富岡小鎮賞景的樂趣。這是桃園復刻版的鐵道藝術活動,一道既可懷舊又能顧念記憶的風景線。

第一次和林央敏、林文義等多位作家,從中壢搭乘昭和16年,日本川崎車輛株式會社製造出廠的蒸汽火車DT668,前赴富岡參加鐵道藝術節,尋索客家庄的風雅地景,同看一座淳樸小鎮從沉靜中活躍甦醒。沿途,企畫組長陳瑋鴻送了一份由居住桃園的作家撰文,精心設計的懷舊版《富岡報》,讀報之餘,驚覺匆忙中竟把裝有黃蘿蔔乾的便當盒忘在家裡,既是遠足,豈能不帶餐點!

兩年後,同是夏季,和向鴻全、許水富、黃秋芳等作家,一樣從中壢搭乘昭和9年出廠的CK124國寶級蒸汽火車前往富岡,看民俗踩街、藝術家謝嘉亨的老火車陶藝創作,全心全意享受小鎮的湛藍天空、瓦屋、穀倉、三連陂、霞光、水鳥,再飲一瓶彈珠汽水,聆聽緩緩流水歌唱,和風吹來,輕盈拂面,富岡佳景意趣橫生,於此成為清雅非凡的盛景。

搭乘火車遠足算是藝術活動嗎?我沒意見,為了深刻留下懷舊印記,為了彰顯記憶猶存,這種把老火車搬來行駛的行動劇看做藝術展演,或許不差不錯,可以圓夢成真。

桃園境內鐵道末站的富岡,我曾在老街飲茶,如是自若地想起日本導演是枝裕和以鎌倉為背景拍攝的電影《海街日記》,又想起和妻女散步走到豎立源賴朝坐像的鎌倉源氏山公園,沿途寧謐的街坊,瞥見街角民房庭園,衍生粲然紫陽花的閒適自得。

那一回,當火車駛抵富岡站,一聲長鳴刺耳的汽笛,並隨蒸汽衝向天際,聯想起1980年代,台灣整體經濟快速成長率達百分之八點一,稱「台灣經濟奇蹟」的年代;就在1980,時年二十九的我,帶著悠然遐想,隻身搭機飛往成田空港,與台灣記者訪問團,從韓國考察轉赴東京的父親會合,悸動又興奮地走訪關東名景:皇居、東京鐵塔、明治神宮、新宿、澀谷、秋葉原、御茶之水、箱根、小田原城。又從平塚讓友人清行宏開了六、七個小時自用車,抵達渥美半島的伊良湖岬,搭船過伊勢灣前往鳥羽,去了夫婦岩、伊勢神宮,再搭乘座席上下層的火車,昭和52年出廠,國鐵40系氣動車第二代火車,前行京都。

那是旅行日本第一次搭乘上下層火車,新奇心情自是難說難言的歡喜。跟隨大正10年出生,昭和初期進大阪商校求學的父親,在車廂吃蒲燒便當,異鄉旅次的滋味隨之飄然升起。一路上,他不知問過多少遍:「想去哪裡?」對日本全然不熟,我連一句話都應答不上。

後來,在定居琵琶湖畔安土町的友人松木明的嚮導下,遍歷古都甚多寺院:南禪寺、平安神宮、八坂神社、北野天滿宮、東本願寺、大德寺、金閣寺、清水寺、春日大社等,多到我不及分辨寺院的名稱和所在,心裡嘀咕第一趟出國旅遊,從關東的明治神宮,到關西的東大寺,一座寺院接續一座,好似進香團,走到雙腳麻木疲軟,沒完沒了。

由於按捺不住旅途勞累,某日黃昏,當住進大阪梅田蓬萊莊,一間台灣婦人經營的民宿,我藉機跟父親反映,怎麼到日本旅遊淨是無聊的走廟看佛?話不好好說,強使少爺脾氣,言語劇烈,動怒的聲音瞬間極大化,父親一臉錯愕,不解其故,好比慘遭莫名暴風雨襲擊,又逢白浪掀天,激得波濤洶湧。他低頭輕聲說:「那些寺院都寫著日本歷史和文化,我猜想對你的寫作或有助益。」

都已講過十幾二十遍了,旅行的時候誰要去理會歷史、談論文化?我可是花錢出外旅遊的呀!

明明愛著父親,卻耍無賴跟他鬧彆扭,起爭執。不免意識到,親人爭吵是一件多麼難堪的事,彼此無言很痛苦,不被理解很痛苦,事情不順也很痛苦;不就是這樣嗎,依存、信賴、束縛引起的爭端,對親情都是一種傷害。

然,當時的我偏執到只顧慮自己的感受,完全疏忽人對事件可能產生的其他見解,這種感覺往往流於不相平衡。豈知,堅持己見,一意孤行,任由自以為的偏見發酵,撩撥糾紛;而過於偏頗的固執己見,即是偏見,容易引起片面猜疑,產生嚴重的無知妄想。

啊,偏執成為人際關係的一面石牆、一把利刃,形成阻礙,妨礙事情進行。

當時,我並未拋棄偏執,一點也不想面對,反而選擇逃避,完全忘了說好要竭力守護珍愛至親的決心,逕自跑到梅田巷衖一間居酒屋,酌飲一壺苦澀的清酒,獨留父親困守在蓬萊莊暮氣沉沉的房間,面對虛空的蕭疏冷牆。

想到糾結任意妄為的拗強脾性,完全無視父親憑什麼必須承受逆子的妄言傷害,又一味認為自己不善處理情緒,總其紕謬,情何以堪,導致我那少爺脾性上身,誤了事,傷了心,內疚至今。

他是我父,蒼天悠悠,為什麼要給予我這麼煎熬的折磨,是不是,也許世間根本不存在有懺悔這回事,過去怎麼沒想過,聽他說說在大阪求學的青春呀!天命有歸,我還活在偏執中,並不打算振作起來,總感覺經歷蓬萊莊事件,生命好似喪失了某種至關緊要的情義,所以顯得錯綜曲折。

原來,真正的道別是不用說再見的;經過三十餘年,父親辭世後,我對待差些失去領悟的寫作,同樣不知如何應對,當時以為只要勤於寫作,便能成為夏目漱石或芥川龍之介之流,結果心願未就,依然是個在文字堆打轉的普通人。日後,多次出入日本搜集文學地景素材,幡然醒悟父親歷經歲月積累所說的話:日本的歷史、文化和文學,在在並存於寺院、神社。一點沒錯,川端康成《古都》的祇園神社,三島由紀夫《金閣寺》的金閣寺、谷崎潤一郎《春琴抄》的少彥名神社。這些真實現象都促成後來我書寫日本文學地景紀行的重要關鍵。

真是諷刺,熬過青春才明白,時間好比潑出去的水,不是浪擲在這裡,就是那裡,不是虛耗在昨天,就是今日,得失很難自圓其說。重點不是我去到那裡做了什麼,而是為什麼要跟無知在一起;像我這樣的人會有這種感受,本應把難堪化成淚水流乾,多麼希望有人理解我因為無法大哭而痛苦到大叫,即使明白一點也好;事實是,梅田衝動怨憤的後遺症怎麼都不好撫平,我想以後也會是這樣!

我已真切了解,沒有經歷就不會有好的判斷,旅行是旅人用來建立生命與大自然相互認知的橋梁,關於父親的寺院智慧,宛若火花迸發,推及我的日本文學地景寫作,豁然大度起來,即便生澀,多虧有了歷練,文采才得以瀟灑長進。後來,我的確想一次又一次回到那裡,不久將來的每一季春或夏,都想再去一次。

出生戰後世界經濟崩解的年代,我的青少年適值歐美暢行存在主義,社會躍動不少流行風潮:聽披頭四、貓王、安迪.威廉斯的歌,有些前衛;看美國米高梅的諜報片、日本東映的時代劇、香港李小龍的武打電影,有些激進;讀三島由紀夫的《假面的告白》、卡繆的《異鄉人》、李察.巴哈的《天地一沙鷗》、馬奎斯的《百年孤寂》,有些魅惑;隨新興潮流穿著美國純棉BVD到法國品牌HOM下著、窄管貼身牛仔褲、捲袖短夏衫、電燙鬈髮,示意男人味,實在風騷。那是放縱不羈的七○、八○年代,自恃驕縱、不受約束的少爺習氣,是種下日後桀驁不馴的頑劣因子。

四十餘年了,我即在理解生命行旅的本質後,以非幻覺的追憶,載記殘留昭和美學的青春之旅,那些頂撞父親,本末舛逆的荒唐事,是否滯留蓬萊莊?還是,父親已把遺憾一併帶離人間?想想,誰的青春沒有隱藏不輕易吐露的祕密?過去對親情冷漠、自以為的青澀,無非一場羞赧印記,我感到抱歉,要怎樣才能止住悲傷,誰能告訴我!

生命總要延續,我便在新添年歲,深憂記憶衰退,人生徒勞之際,用文字記錄從存在主義,到著迷尋索文學地景的奔波現實,能被裝進愈來愈窄小的記憶體,某些年、某些人的許多事;就在搬遷桃園第一年,勉強鼓足勇氣,排除忌諱,卸下心防,與家小五口同搭一部飛機,如願以償聚齊博多,遊歷九州,並在女兒帶動下,搭乘昭和61年出廠的キハ185系氣動車「肥薩線」,從熊本到鹿兒島,再到櫻島,重拾與親人搭乘火車遠足的樂趣。

「九州橫斷特急」是2004年通車的九州新幹線鹿兒島線南段,從人吉站發車,途經坂本、矢岳、吉松、粟野、霧島溫泉、嘉例川、隼人、鹿兒島,沿途換乘不同年代,別具風情的列車,寬敞走道,深褐色的復古寫字桌、茶飲台、閒坐古意的座椅,以及「途中下車」讓遊客親臨明治、大正、昭和時代建造的驛站,體悟至親同行的懷舊旅程,領會家庭是由相愛的人組成,足以洋溢歡喜之情的感念。

日本旅次,始於青春,曾經熱情,毫無顧忌地揮灑時光,不想驚覺地用私欲換得一時興起,就此一路愛戀昭和時代遺留的文化美學,以及熱中尋找文學地景,向引領我寫作報導的父親,致上誠心敬意,如作家林央敏所言:「這是走一段讓情感融入文字,有思想的旅行文學。」

我用半輩子時間旅行,汲汲營營搜尋文學地景的寫作素材,驟然忘記旅途中驚奇的邂逅,忘了是怎麼尋路過來,忘了那年夏日在鎌倉歎賞紫陽花的怦然心動。那些被我倉皇的生命隱蔽的狼狽不堪,豈止對父親的記憶,渾然不及回望第一次的日本行,對東京、京都充滿瑰麗的思念,後來竟讓我粗莽的行徑搞砸,遑論長長一個月假期,到底做了什麼?去到哪裡?猶似慘白,不自覺地掉進陰翳深淵,整個人就此發窘起來。

每一次,無論從電視、網路或哪裡聽見日本的鐵道列車廣播,雖則不全明白播音員到底講了什麼,哪個站名,可那熟悉的親和聲音,總讓人強烈感受,此刻宛如仍身處悠閒的鐵道之旅;進出日本數十年,我在每一回的旅途看見什麼?明悟什麼?眼下世間,所有旅程必有終點,如同逃避的盡頭就是勇敢的面對;旅行教會人的不是逃離,不是迴避,而是看過多樣風景後,何以應對自處。

陽光何時溜走?夏日幾時消逝?無法預知的未來,不管昭和鐵道之旅的記憶是否重現,我是絕不會輕言離開;與父親最初同行的漫漫旅路,過程或許不夠完好,時至今日,我仍不放棄持續追尋那個明亮到可以識別絢麗如花的盛夏,伴隨家人搭乘渡輪前往小豆島土庄,走一趟天使散步道,擁抱海天燦燦的水景色,再到約束の丘展望台見見紫陽花開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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