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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林佑霖／好天氣
圖◎徐至宏
◎林佑霖 圖◎徐至宏
「嗶，學生票上車。」上車找位置坐下，跟著客運在闃黑的城繞行，下一站、下一站接著下一站，在上高速公路前的尾站，一位中年婦女抬手攔車，手上拎著大包小包的蔬果像是剛從市場回來。司機靠站、開門，攬住了正要上車的婦人說：「沒有位置了。」「沒有位置了？但這不是末班車嗎？那怎麼辦？」司機搖頭、關門，客運右轉上了高架橋。
雨在半途開始下，極細極細，一撇一撇在窗上寫著什麼，像川，車頂的水流淌而下，吞掉了字跡。想到大學時修文字學，對著一張張龜甲的括印反覆描寫辨認，川，貫穿通流水也。
雨慢慢變大，由絲變為更密集的絲，彷彿有人正在將它們編織成什麼。在抵達基隆前有一個隧道，壁上的燈是黃的，客運裡的燈是藍的，由於車的角度變化，外頭的黃光由廣變窄，隨即又變寬，車裡的藍光挨著它變化，起起，伏伏，藍色波浪拍打車窗，由內而外，壁畫上的魚吐著泡泡，沒有人戳破。出了隧道，窗玻璃上的水又開始流動。
報考博士班前十分忐忑、猶疑，找了熟識的教授談，他說就去，為什麼要把這件事說成決定了就不能改變，隨時能放棄。博士班的課程以中國古典文學、思想史以及文字聲韻訓詁的小學為主，同學們多是退休的教師，對現代文學毫無興趣。中國思想專題開在早八，有一個阿姨每次都幫大家準備簡易的早飯，我總是不好意思地推門，坐到放著一杯涼掉咖啡的位置上。
早上的國道塞得厲害，換了客運捷運到淡水還要轉公車上山，我總遲到。捷運紅線沿淡水河前進，觀音山倒影河面，陽光隨波紋閃動浮起萬千蛇鱗，捷運座位底下的傘還在滴水。
一次講座請了老教授講李杜詩，教授從杜甫「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李邕求識面，王翰願卜鄰」講到自己年少的求學經驗，是如何一路靠著努力與機緣攀升到今天的位置，講座最末他說不要說現在博士班沒用就業環境不好：「是金子就會發光。」同學們轉頭看我，鼓勵我。
客運在港邊停下，建築物因雨和海風長久的侵蝕在外牆留下褐色的漬，市區臨近港口，海的腥與雨的潮溼氣息在下車時會從四周聚攏上來。有一次朋友來基隆玩，他說真像是末日後倖存的人在努力生活。
返家開門，按熄除溼機閃著的紅光，倒水。每次有人問我基隆很常下雨嗎，我會說我家裡每間房都有一台除溼機，甚至一天要倒兩次水；或是跟他說統計數據，氣象局網站上基隆2022年的降雨天數是二一二天，一年有二分之一以上的日子在下雨。吉問我不是基隆人嗎，為什麼還能討厭雨天？
「我以為你早就習慣了。」
怎麼可能不。有一次二姊敲了我的房門，我問她怎麼了，她問我現在天氣如何，我困惑她為何不自己看。我房間的窗正對著大樓，看不到天空，我推開房門走到客廳，看著陽光從烏雲背後透過來，一面灰濛的紗虛掩世界，我轉頭回她：「好天氣啊。」她才氣憤地說，早上朋友傳訊息問她今天基隆天氣好嗎？想去基隆玩，二姊回了今天基隆是好天氣。午後朋友直接打了電話來抱怨︰「不是說是好天氣嗎？怎麼變陰天？」
二姊畢業後考上高考，分發到台北市政府的一個局處，跟多數基隆人一樣開始通勤，比起在台北租一間頂加套房的花費，通勤的時間成本更能承受。
基隆的建案習慣在名稱加上台北二字：「微笑台北」、「台北大鎮」、「台北E-GO」，一次途經巨幅看板廣告，紅燈，轉頭看了看板上的字：「開價26萬起，一卡皮箱入住台北雪梨灣」，建案鄰近北海岸，看得見和平島的海蝕平台與遠方基隆嶼，浪在東北季風的吹動下變得凶猛，拍打堤防爆出炫目的白浪花，景觀很好，但這裡不是台北也不是雪梨灣。綠燈，車繼續往前。
博士班休學後到了另一間大學當行政助理，學校位處大安區，鄰近捷運站交通便捷，我每日跟著地面上的排隊指引等車，在台北的基隆路等一輛開回基隆的客運。行政工作內容繁瑣，規格不一的表單、每一件公文要送院長還是中心主任簽核、寫信問A教授這樣可以嗎、打電話問B先生上次詢問C主管的時間方便嗎，不斷重複操作直到用完二十六個字母。晚上吉來接我下班問我今天在忙什麼？我回想整天八小時無停歇卻說不出做了什麼，張嘴發出一聲很長的欸。
像嬰兒學語一樣重新學習說話。第一封公文還沒送出就被退回，開頭要寫「查」、收到長官的文要說「奉悉」、請示要用「請 鑒核」不是「查明惠復」，同樣的話用不同的字說，但意思沒有區別。日子是推著巨石的薛西弗斯，但石頭不會滾落，推到山頂會再有下一個山頂，我站在影印機前，日復一日複印生活。
辦公室位處地下，每日沿樓梯向下，座位上方的日光燈微弱，門外的公共垃圾桶偶有蚊蟲聚集，買了檯燈和電蚊香核銷，被主計室退了回來，退回的公文上寫：未說明用途，於是加上了「照明」、「驅蟲」重新送出。一日下班沿樓梯向上，地面上水窪未乾，路上行人的五官透出一點疲倦，突然有人拿起手機對著天空，接著又一個人，天空上黃昏撕扯雲的邊緣，一道彩虹橫過台北盆地。我也拿出手機拍了照想發在臉書上，短短幾個字打了又刪，最後什麼都沒發出去。
重複的日子像海浪沖刷著我，基隆的房子因長久的海風和雨而顯得舊，水帶著褐色的鏽蝕往斜後方吞沒字跡。如果是金子，就不怕磨損，你是金子，不需要陽光也能發亮，但如果我就是一顆石頭，能不能做一顆心安理得的石頭，不會被海浪耗損變成沙子甚至消失。我想舉手向老教授發問，「青冥卻垂翅，蹭蹬無縱鱗」這不是一個太好的時代，但我們也從未停下腳步，推著石頭往著山巔去，相信路的盡頭有花，下雨時水會浸溼土壤，讓石頭比較好推而且我剛好有傘。基隆只有丘陵沒有陡峭絕頂，我不想一覽眾山小，我想在山丘上擎一把傘，看雨水垂落花瓣。
辭掉行政助理的工作後，每日窩在桌前寫字，面前的玻璃雖然看不清天空，但雨水仍能一筆一畫地在上面寫著。根據交通部氣象局縣市預報的數據顯示，基隆市2022年全年總降雨天數為二一二天，寫下這些字的時候，2022年尚未結束，明天的降雨機率是70％，意思是有七成的機率全年總降雨天數將變成二一三天，有三成的機率會是好天氣，不論是晴天或者陰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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