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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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林文心/扎根向下 - 3之1

2024/01/10 05:30

圖◎阿尼默

◎林文心 圖◎阿尼默

與母親一起的午後夢眠,是這一天中,我最喜歡的部分。

兩點三十七分。這個時刻裡,母親將睡去的我放進嬰兒搖床,她會輕聲歎息,垂頭望向寧靜幼弱的我,接著她沿著大床邊緣坐下,大床緊貼搖床──她先是倚著搖床欄杆,凝視舖中幼嬰,再慢慢、慢慢地,坐臥床上、彷彿連自己都沒察覺到睡意抵達那樣地倒下、深刻地睡去。

母親睡去以後,一整座街區頓時便沉默了下來。不遠處那間私立國小,鐘響和孩童喧鬧似乎都在這一刻暫時消失,學校裡的孩子也正一齊午睡嗎?我問過禹仁,他說不清楚。究竟為什麼此刻的世界會失去所有聲息呢?我不曉得,我始終沒能生長到知曉答案的年紀,今天是我僅有的一天。

在我僅有的一天中,母親與我,我們的午睡會持續一個多小時,我會比母親更早醒來,醒來時,嬰兒樣態的我張開雙眼、發出牙牙碎語,接著舒展扭擺四肢,大概是還不懂得如何翻身的原因,我的動作看上去並不有力。我看見自己的眼睛張望房間,那一個我看得見這一個我嗎?還是不曉得。就算看得見,搖床中那個嬰兒樣態的我,也是不懂得說話的。

搖床中的我看望著房中世界,口中喃喃發出聲響,兩手和身上的毯子糾纏一陣,突然便開始哭泣。

你哭什麼呢?我問過搖床裡的自己,但他只是哭,他的哭聲把一旁的母親給喚醒了。

母親驚慌醒來,將我抱起,輕拍我的背,哄我。但是哭聲沒有停止,於是她將我放下,打開尿布、翻動一陣,又將尿布貼回,而我仍然持續地哭泣,母親隨後便掏出了她的乳房,嘗試哺乳。我先是嗆了幾口,後來勉勉強強地張嘴吸吮,吸著吸著,也就不哭了。

當身處母親懷中的那個我放棄哭泣開始進食之際,我也同樣問過自己:你真的是因為飢餓而哭泣嗎?或者只是,母親的乳汁使你分心了?

但母親懷中的那個我忙於吞嚥,沒有答案。

不同於那一個我,這一個我無法碰觸世界。我只是看得見,我總是在看。我看過母親哺乳之時,幾口我來不及接下的奶水,從我噘起的嘴邊滑過,沾上母親的睡衣。我看著那塊水漬在布料上暈開,形狀像是一朵散著的花。

看著看著,我終是對這樣一個世界累積出心得。我知道在這一天之中,有許多事情怎樣也無法改變。像是母親睡衣上的奶水花,或者禹仁對母親說過的話。

那句話無法改變,每次、每次,在早晨的七點十五分,漫不經心地路過我家門前的禹仁,總是分毫不差地對著我的母親說,他看到我了。

他說的是這一個我。

在我所度過的每個七點十五分的早晨,禹仁永遠以差不多的姿態從街口轉角緩步出現,他矮小的身軀扛著卡通圖案雙肩包,走路的樣子像在搖晃,帶著一種不太專注的神情,經過我家公寓門口。而我的母親,會在他差不多要走到門口以前,碰巧推開公寓的老鐵門。

那是要去買早餐的母親,以及準備上學的禹仁,他們在每個早晨裡,於老公寓門口相遇。每當母親和禹仁對上視線,禹仁會同時看見她身旁的、這一個我。禹仁會主動開口,向母親說話。他會伸出短短胖胖的手指、指向母親身邊,對她說:「我看到你的小孩的鬼,在你的旁邊。」

很奇怪的是,面對禹仁的話,母親的反應卻不總是相同的。

相對於那些不改變的事,我暗自把這些會變化的事情稱做「分岔點」。在這個分岔點上,比較常見的版本是:母親大驚失色,轉身退回公寓、用力甩上老鐵門。鐵門撞擊的哐啷聲在早晨七點的老街區之中,顯得相當龐大。

更仔細一點來說,母親會先瞪著禹仁,沉默數秒,接著才突兀地轉過身,以極快的速度奔向四樓、衝回家中。當她又哭泣又喧鬧地踏入臥房,會看見搖床上的那一個我依舊安穩地沉睡著,身旁是迷迷糊糊坐起身來的父親,通常父親會問母親:「怎麼了?不是說去買早餐嗎?」

我的父親,他或許是個挺好的人吧?我的意思是,在這樣的一天之中,我經常見到他困惑又溫順地面對著他的妻子、我的母親,當然我也曾經見過他發怒的模樣,但那種樣貌的父親比較不常出現。

或者我其實也並不是真的確定。關於父親,在我所擁有的這一天裡,他總是準時地在早晨八點半離開家中,留下母親與我。我看見他的時間,與看見母親的時間相比,確實是非常稀少。

但母親也並不總是轉身就跑。在分岔點出現的其他版本裡,她也曾經對著禹仁放聲怒罵。這個版本的母親比起發怒的父親更常出現,她罵出來的句子也總大同小異,她經常說的是:哪裡來的賤小孩。還會不會好好說話了。爸媽是怎麼教的。到底有沒有家教。智障。弱智。低能兒。莫名其妙。為什麼還不去死。

那樣的母親齜牙咧嘴,氣勢驚人。然而面對著我失去控制的母親,禹仁卻能夠做到聞所未聞──他總是不再回應,轉過身,繼續搖搖晃晃地向他的學校走去,留下我與我的母親,在公寓門前。這時的母親通常看上去錯愕、怨毒,同時氣喘吁吁。

禹仁是唯一看得到我的人。他說出口的句子是無法改變的事。

某次母親狂奔回房時,我嘗試留在公寓門口,向禹仁說話。

我問他:「你為什麼要這樣說?」

他回答:「因為我看到了呀。」

我不真的預期他能夠聽見我,但他確實是聽見了。於是在那次以後,如果情況允許的話,我偶爾會在公寓門口和禹仁聊聊天。

我問過他:「你看到的我,是什麼樣子的?」

他說:「一團的樣子。」

那次對話裡,禹仁將雙手手指彎曲著張開,比畫成一顆球,擺在自己的胸口。我並不是太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我想,總之我不是人形的。

「所有鬼,看起來都是一團的樣子嗎?」

禹仁搖搖頭,說不知道。

我大概能明白,禹仁並不能算是太機靈的孩子,他不機靈,但卻總是鎮定。像是他能夠不動聲色地面對我狂怒的母親,或者,明明每次我開口向禹仁說話,對那一天的他來說,都是第一次;但就算如此,他卻從來不曾露出驚慌的神色,彷彿在上學的途中,有個一團的樣子的鬼很突然地對他提出問題,也平凡得像是他的一切日常那樣。

至於哭泣版本的母親,那樣的母親在聽見了禹仁的發言過後,她會回到房中、走向嬰兒的我的身旁,將那一個我從搖床中抱起。她會揉著我的肚子讓我離開眠夢,沉睡的嬰孩受到驚擾於是開始哭泣,而一旁的父親會困惑地詢問:「你把小孩吵醒幹嘛?」

母親會擦去眼淚,說:「他該吃飯了。」

父親會一邊說著:「是嗎?那你處理一下。」一邊抓著脖子走進浴室。

當父親走入浴室,母親會在她的懷中搖晃著我,搖晃著我說:「你沒事,你沒事。」

父親不曾詢問母親為何哭泣,他是沒看到,還是不想多問?關於這個問題我始終找不出答案。但總之,梳洗過後的父親會走出公寓,買回母親原來預計要買的早餐──他們將坐到餐桌前,她吃九層塔蛋餅、他吃燒餅油條,兩個人說說笑笑,分享同一份鹹豆漿。

飯後出門之前,父親會對母親說:「我幫你預約了隔壁洪阿姨,你等等帶小孩一起過去,這樣今天就不用自己洗頭了。」

母親會說:「我不想出門。」

這裡也是一個分岔點。

「我不想出門。」

看著在餐桌上低下頭的母親,有時父親會說:「那就算了,不勉強你。」

也有時,父親會勸著:「去吧,就當做出門走走。你就是太常待在家裡才會想東想西。」

還有一些極少數時候,父親會開始發怒,那個版本的父親,他會說的是:「夠了沒有,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難相處?」然後逕自離開。

但是無論出現的是哪個版本的父親,這一天的母親終究是會帶著我出門洗頭。洪阿姨的理髮店距離公寓不到五步距離,洗頭一次一百二、附贈肩頸按摩。理髮店的玻璃門上裝飾有褪色的彩色貼條,外邊騎樓上掛滿了剛洗好的螢光粉色毛巾。

透明的玻璃門方便窺伺,於是母親從來不曾發現,在七點十五分的早晨裡,洪阿姨已在一樓做著開店的準備。她的鐵捲門在那時拉起了半截。露出來的半截玻璃門,都足以讓母親和禹仁的互動──無論是怒罵的那種,或者是甩門的那種──被洪阿姨彎著腰窺伺,她會看見、聽見母親或者甩門而去,或者怒罵不休。

也是因為這樣,這一天的九點五分,當母親帶著我踏入理髮店,洪阿姨會開始想盡辦法地打探。她問禹仁怎麼了,同時也推敲著母親怎麼了。她的話語有過許多繁複的版本,在這個不斷迴環的日子當中,竟然能夠鮮少重複,以至於連我也無法全部記得。最近幾次的說法大概像是:那個孩子本來就不太正常,聽說梁媽媽也一直在擔心,已經帶去大醫院給人家看好幾次了都沒有辦法,我看就該帶去廟裡給人家收一收,聽說在學校上的是資源班,張太太你別和他太計較。(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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