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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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林文心/扎根向下 - 3之3

2024/01/12 05:30

圖◎阿尼默

◎林文心 圖◎阿尼默

有記憶以來,我就是以此刻這樣的形態,不斷地度過相同的一天。生命通常沒有什麼變化,直到我認識了寂寞的感受以後,才真正開始思考:為什麼母親不在這裡?

畢竟她和我在同一天、以同一種方法死去,理論上,我在這裡,她應該也要如此才對。

但她不在。所以是哪一個環節出錯了呢?

以這樣的形態存在於世界,會偷得一個關於時間的好處──我可以很揮霍地追究同一個問題,緩慢地思考、無盡地等待著答案現身。

我仔細地、一遍接著一遍地,觀看我的母親。從黑暗褪去的清晨開始,到她再次跳下公寓之間,肯定有個什麼地方出錯了,才會剩我獨自一人。也許我能找到那個出錯的時刻,也許我能解決這個錯,然後便能再一次地,像嬰兒形態的那個我一樣地,和母親待在一起。

母親,這一個我已經知道如何說話了,也許你的困惑、你的哀傷,我有能力回答。

好,所以,讓一切再重新開始一次。就從黑暗褪去的清晨開始。

當黑暗從周圍褪去,首先浮現的場景,是母親睜大的眼。五點三十六分,窗外照進灰白色天光,帶有一點透明的質地,把房中物件都鍍上一層薄薄的亮粉。父親睡在窗邊,搖床擺在另外一側,那一個我正深深地睡在搖床之中,只有母親是非常清醒的樣子。她睜大雙眼,看往搖床方向,但她並不是看我──她的眼神向著搖床之後,某個更遠的地方。

其實也沒什麼更遠的地方,搖床再往後只有衣櫃,以及通往浴室的走廊。

母親側身臥躺,目光越過搖床、越過衣櫃,撒在浴室門前的某一個地方。我光是憑著這個畫面,就能確信,母親確實是非常哀傷。

而在某些版本之中,此時的母親會流下眼淚,以一種安靜的哭法,讓眼淚無聲地落下。我能看見淚珠爬過她的鼻梁,滑落枕上,淺色的寢具布料讓暈開的淚痕很不明顯,而才不過一、兩分鐘的時間,那道水漬便被蒸散、再無痕跡。

清晨的母親看著我,有時哭泣有時並不,她看著看著,會重新閉上雙眼。這時的她睡著了嗎?有點難說,因為過不多久我從搖床中醒來,只是發出輕微聲響,她就再一次地張開雙眼。

如果那一個我在清晨醒來時沒有哭泣,那麼,有些時候,母親會起身將我抱去客廳,輕輕地上下搖晃、逗玩我的臉頰。

「寶寶餓了嗎?嗯?餓不餓呀?」母親會這樣問我。

「還要再睡一下嗎?再睡一下好不好呀?」

「寶寶、寶寶,早安,我的寶寶。」

我的口中發出細碎聲響,因為母親而淺淺地笑了,而她正低頭看我,與我一齊微笑。如果不是幾分鐘以前,母親才獨自在被窩之中瞪大雙眼溢出眼淚,我和她在客廳裡的這個畫面,幾乎就要讓我相信,我和她,是非常相愛的。

我想起禹仁的問題,他說:「你的媽媽,她喜歡你嗎?」

有過一次,我仗勢著禹仁什麼都不記得,把同樣的問題還給了他。我對他說:「你的媽媽,她喜歡你嗎?」

禹仁站在公寓門前,搖頭晃腦地變換著左右腳的重心,仍舊是答非所問地說著:「我很喜歡我的媽媽喔。」

「你為什麼喜歡你的媽媽?」

「本來就會喜歡啊。」

「那你喜歡你媽媽的什麼?」

「我喜歡跟媽媽抱抱。」答到這裡的時候,禹仁張開了手,重複了一次:「我喜歡抱抱。」

然後,他問了我一個不太對勁的問題:「你要跟我抱抱嗎?」

「……我們怎麼抱?」

他往前跨了一步,收攏張開的手臂,交叉環繞在自己兩邊的肩膀上,左右來回地晃動身體。他說:「這樣就抱抱了。」

我不知道在禹仁的眼中,他是否正在擁抱著什麼。但是在我看來,他不過是環抱著自己,而我沒有任何感覺。

不過,在那次之後,我開始更仔細地觀察母親的擁抱。我研究她關節曲折的角度、手臂交疊的位置。母親是個膚色白皙的人,隨著她伸展動作,我能夠看見在她皮膚裡層,有著血管隱約的脈絡。我也研究她是如何將幼嬰的我捧在懷中,同時以手掌輕輕拍撫。那是一個擁抱。我想,如果我有觸覺,也許我也會和禹仁一樣,喜歡母親的擁抱。

如果我有觸覺,我會喜歡母親嗎?

喜歡一個人,理論上,應該要有至少一個原因──像我喜歡禹仁,因為他是我唯一能夠說話的對象;或者喜歡的反面,是不喜歡,而我不喜歡洪阿姨,因為她是個虛假的人。

但母親呢?母親無法和這一個我說話──她甚至也無法和那一個我說話;然而她也並不虛假。在我所看見的,無數個這一天當中,母親她總是清楚、直接地表達了她的感受,根據我的觀察,在大多數的時間裡,她經常感覺哀傷。

我想她的哀傷是她殺死我們的原因。

因為我總是仔細地看著,於是我可以說是非常肯定。在這一天當中的每個環節:即使她對著禹仁憤怒咆哮、微笑著和父親共用早餐,或者雀躍回應洪阿姨杜撰的八卦,我都能夠看得出來,母親是一個不快樂的人。她的哀傷就像這一天之中被鎖定的每一件事,無法改變。

因為她無法改變她的哀傷,便也無法改變我們的死亡。

關於這件事,我有著不少心得,那是我上一個鑽研過的問題。儘管我不太樂意承認,但是根據我所觀察的結果,母親哀傷的原因,大概是因為我。

我看著那一個我,頻繁地饑餓、製造髒亂、需要被照顧,並且總是毫無理由地哭泣。看到這些的時候,我又會忍不住地想,或許母親其實不喜歡我。畢竟,誰會喜歡呢?

母親,讓你哀傷,我很抱歉。

如果可以讓你喜歡我,而我也喜歡你,那就好了。

這樣的一天,說來說去,終究是很乏味的。

清晨時分,母親與我醒來,她餵奶、換過尿布以後,我重新睡去。

過後不久,母親更衣梳洗、出門買飯。沒買成功,因為她遇見了禹仁。隨後父親買回早飯,母親再為我換過一次尿布,和父親一齊用過早飯。

出門洗頭以前,母親再次餵奶。

出門洗頭、回家、整理家務。

吃午飯、再次換尿布、再次餵奶、清理我的嘔吐、清理自己。

整理家務、哄睡我、哄睡自己。

結束午睡,出門、走上天台、丟下我、丟下自己。

到底我還漏看了哪裡?即使擁有著不斷循環的時間,我當然還是會有著挫敗而缺乏耐心的時刻,在那些時刻裡,我尤其渴望和禹仁說話。

「你考試考差的時候,都怎麼辦?」

「把考卷拿給咪咪,她會給我餅乾。」

禹仁大概真的毫不在乎,有時他和我說了太久的話,遠方校園傳來鐘聲,我們聽見了,但他也不慌忙。他很鎮定地告訴我:「打鐘的時候沒有進到教室的話,就是遲到了。」

他說:「我遲到了。」

他偶爾因為我而遲到,卻似乎從不在意。我想那是因為禹仁不在乎學校,但我也很樂意把這件事情想成,那是因為禹仁喜歡和我待在一起。

有次我對他說:「有一件事,我想了好久,我不知道哪裡錯了。」

他回答我:「做錯了題目就要認真地檢討,打好基礎才能向下扎根。」

「你在說什麼?」

「老師說過的話。」

禹仁突然大聲喊起口號。他說:「扎根向下、用力生長。」

他突然就演示起了這句口號,字正腔圓地咬字,並且站開雙腿,左右腳輪流重重踩地,踩穩以後雙手高舉,在空氣中畫一個圓,圓結束時,手掌交疊平展在大腿之前,接著他很突然地蹲下馬步,順著重力把手往地下壓。

手落下時,禹仁喊著:「扎根向下。」

順著手臂落下的力道,他的身體輕微地躍上,這當然是用力生長的意思。

「就是這樣。」他說:「題目寫錯的時候,老師叫我多做體操。」

「我沒有身體,做不了體操。」

禹仁想了想,點點頭。他說:「鬼做不了體操,鬼很可憐。」

關於禹仁偶然跳起的體操。終於終於,使我發現自己遺漏的一個環節。

向下的環節。

我反覆地觀看著這一天,看著母親動作中的每個細節,看著公寓裡的每道風景。

除了最後來臨以前。

最後是黑暗、是「那個時刻」,但在一切沉睡之前,是母親跳下去的那段時間。

通常,我不太喜歡在那個時刻待在公寓門口。因為,我的意思是,不管這件事已經重複了幾次,兩個人身肉體因為重力被砸開的畫面,總是有點噁心。所以在母親也躍下以後,我經常就回到公寓,在搖床邊等待黑暗,假裝自己是能夠擁有睡眠的人。

但是,也許,禹仁的老師說得沒錯,向下時分也很重要。

也許我就是在那個時刻中,遺落了些什麼。

於是今天來臨。今天是個特別的一天。

從凌晨五點三十六分開始,我便已經有了預感:是在今天,我會獲得我的答案。

我的預感是準確的,我能感受到世界正在回應。因為今天之中的每一個分岔點,出現的都是我最喜歡的版本。

今天清晨。沒有母親的淚珠落在枕間。她等待著我的甦醒,她將我抱起,她與我在客廳,一齊露出微笑。

早晨七點十五分,今天的母親並沒有對禹仁咆哮。在她狂奔上樓的時刻裡,我叫住禹仁,我對他說:「我的朋友,我很謝謝你。」

禹仁回答我:「友朋之間要友愛、要恩慈。愛弟兄,要彼此親熱。」

「是你的老師跟你說的嗎?」

「是彩虹媽媽。」

我經常不太知道禹仁口中說的是些什麼東西,但也沒有關係,我想,在我與他相遇的每一個日子當中,我們確實都是友愛恩慈、彼此親熱。

今天的父親也不對母親發怒,出門前他說的是:「我會早點回來。」

抱歉了父親,沒辦法的,你不會回來了。

可是父親溫順的臉,讓餐桌上的母親露出笑容。我的母親在微笑的時候,左邊臉頰上,有一顆酒窩。根據我的判斷,她笑起來的樣子,就算哀傷,那也是美的。

就連今天的洪阿姨與她的故事,似乎都讓母親雀躍了一點。今天的洪阿姨,她提到隔壁巷口的何老太太,她說她一手養大的孫女,離家上了大學以後,不知怎麼的,都不回家。

「哎呀可是,那家何先生不是過世很久了嗎?女兒跑了、孫女不回來,一個老人家自己住怎麼可以,誰來照顧她?」

「哎呦你不知道何媽媽脾氣有多差,誰想照顧她?她嘴巴硬、愛炫耀,每次都說她孫女在台北讀最好的大學,大學裡事情很多,不能常回來。但是我看,八成是在台北談戀愛了,才不想回家。」

「是嗎?你怎麼知道?」

「欸,誰家女孩子不是這樣,長大了心都不在娘家身上啊。你看你跟你老公,當初談戀愛的時候,也甜甜蜜蜜的吧?老公還會幫你跟我約時間,那麼體貼。」

母親聽著洪阿姨提起父親,再一次地露出了微笑。

洗過頭髮,母親帶我回家。今天午後,母親對我哼起了歌。她的歌詞仍舊無法辨析意義,卻仍舊為我打開世界──今天的我看見平靜的水面蕩起波紋,它們一圈渡過一圈,淺淺的散開、環繞著彼此。

然後是午睡,然後是上樓。要來了,要來了,我想。

今天的母親在踏入天台的時候,呢喃著說:「寶寶,今天好冷。你會不會好冷?」

不會的,母親。我沒有觸覺,我不覺得冷。

母親拋下那一個我,接著就要拋下自己了。我們僅僅間隔數秒、我們一齊迎風向下。

我已經說過了,只要我想,我能待在公寓周遭的任何地方;只要我想,我就會在那個地方。

今天的我,我想和母親一起墜落。

我正在和母親一齊向下墜,四周景物變得模糊,所有顏色融混成塊。我看著她,她的嘴唇輕輕地動了。母親又再一次地呢喃著一些什麼。為了聽清母親的話,我不再看了,我仔細地聽。

我聽見母親說:「等我,寶寶,等我。」

我張開雙眼,重新觀看著這一天結束的時刻,那個時刻就要抵達。

原來這就是答案了,我想。

沒關係的,母親,沒關係的。我擁有著無盡的時間,無論你喜歡或不喜歡我,我就在我們落下的地方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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