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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莊芳華／游移的座標 － 2之1
圖◎Doz Lin
◎莊芳華 圖◎Doz Lin
小時候，與鄰家玩伴追逐嬉鬧，倦了時都能隨意躺在草地上，伸展四肢像一個大字。那時候我們對天上雲朵，幻化成的各種形狀，特別感興趣。心中有很多的想像與附會。偶爾看見滑過天際的飛機，拖著長長的尾雲，就會帶來一陣欣喜。
窮困年代成長的小孩，天上偶爾出現的飛機，都有一種新奇感，總希望有朝一日能乘坐其上，四方遨遊。雲朵一般闖蕩世界的想望，對許多現實條件並不優厚的人是奢侈的，直到將近五十歲，我才有機會第一次搭飛機。
換日
第一次搭飛機，像鄉下人進城一樣，感覺新奇。但是，縮在不敢放任伸手伸腳的經濟艙位上，整個人就像被放在嗡嗡作響的箱子裡，其實沒有什麼美好的經驗。只是起飛的一刻，是入晚的時候，機翼邊緣的燈光閃閃爍爍，我以為自己，正位在童年目光欣羨的焦點上，或許同樣吸引了某位恰巧抬頭仰望，喜愛夢幻的孩子吧！
習於往來東西航線的眾多旅客，大概很少人會像我一樣，對機艙外單調的天空景象好奇吧。想來機艙外不就是雲還是雲，沒有什麼吸引力吧！但是正因為我這種延續孩童時期的好奇，讓我得以看見日月交替時的奇妙景象。
晚餐後，翻一翻書頁，腕上的錶正指著台北時間二十三點，機艙暗了下來，空服人員用甜美的笑容問候晚安，旅人的生理時鐘指向家鄉的午夜，整個機艙都在沉睡。飛機往日頭的來向飛行，白晝已經在機艙外面悄悄來臨。我偷偷把橢圓形小窗打開一小縫隙，從最深的夜晚，窺探最初的白晝。
飛機穿越氣象變換的對流層，在平靜的平流層上滑行，一切彷彿沒有變化。視野下方的濃雲，由墨黑漸漸轉白，黃暈在較遠處掃過一線光亮，原本濃濃稠稠的天空，像凝固的漿酪，但是當第一絲白晝的光束，透射出來之後，就看見微薄的雲氣輕盈浮現，儘管電視螢幕上標示機艙外的溫度是攝氏零下四十度，玻璃窗面的排氣孔周圍，也能看到凝結的冰花，但是雲層如濃稠的液汁，被光束攪動後蒸騰出縷縷白煙，讓人不禁懷疑，這鍋漿酪可是正滾燙著的呢！
飛機飛行路徑與地球運轉方向相同，我張大新奇的眼睛，對準日頭的來處，雲氣蒸騰的速度加快飄蕩起來，猛然間，像一顆快速直球飛過來，太陽明亮刺眼，逼得人無法直視，我趕快關了窗，回潛進入夜的中央，不讓外頭炫目的白晝闖進，打擾了機艙內旅客的夜眠。
感官上置身靜止的座艙，真實位移的變換，只能靠眼前電視牆游移的光點來得知；精準的科技，把時間，空間，溫度做了奇妙的調節，日夜瞬間變換，我已經跨過地理上的經線，從7月1日的黃昏，走回7月1日的凌晨，身體的感覺還沉甸甸留在故鄉，視野已經迎接新臨的國度，小小的心思，一時還會意不過來。
版圖
芝加哥機場，美國交通路線眾多樞紐之一，世界空航的匯合點；像一個龐大網路的密集點，不斷向世界各角落輻射出航線波。對我而言，搭飛機是生平頭一遭，首度看見芝加哥機場的絡繹繁忙，真是嚇一跳，竟然有如此大量的人潮，在整個世界的飛行當中來來往往。機場航站大廳，像台灣年節的火車站壅塞，吵雜，接駁又轉運了來自地球上不同地域的人群。
隔著大廳玻璃，望向停機坪，在天空便捷的機體，一陷在陸地就輕靈不起來，跑道上成列緩緩挪動的飛機，像堵在塞車公路的車輛，排成長長的隊伍，順序等待起飛，一部接一部，毫無間斷，每一部飛機，都畫著笨拙的大弧度轉彎，駛入起飛跑道，然後轟轟往上衝。
狂熱的旅遊，是有代價的追尋潮。七月的北美，熱浪在室外川流，壅塞的機場，奔忙的人群，冷食，冷空調，輸送帶，電腦～～～一切得靠電力維持的所有線路，都繃緊在ON上。古老地球生產石油，石油衍生電力，電力建構舒適空間，任何一個環節一出差錯跳成OFF，都是莫大的恐慌。
我想像世界運轉的命脈，從亙古的地底湧出，驅動無數像我這樣追逐浪漫的遊客，四方奔去，像蜉蝣不捨奔波一般，飄蕩在大洋的潮汐間。群體的蜉蝣鼓著羽狀鰓、撥動節狀肢，奮力拓展牠們的生存領域，看看牠們三對長短不一的泳足，游絲般顫動，如此賣力；如果從廣淼大洋的天頂俯瞰，卻只是白浪間原地蠕動的小點而已。只是玩性漸減，念家情懷作祟嗎？總覺得視野的延伸或版圖的拓展，都不過是一種浪漫的憧憬，如淡然的過客，潛不進當地生命的核心。
穿越森林
我初抵美東時，正逢盛夏七月，熱浪來襲，室外溫度高達華氏一百零五度。從美東驅車往西走了兩天，看見很多熱到焦黃的草皮，但是抵達威斯康辛州Appleton鎮。哥哥家位在河畔的簡單居所，包覆在涼爽的森林綠蔭間，把前些日子經歷過的燥熱全忘記了。
哥哥在Appleton的家，後院緊鄰Fox River，是北美眾多大河流域的小支流，乘載了北國冰河解凍後的充沛水量，在威斯康辛州境內，極短的位移範圍，順著階梯狀下降的地表流動，流入Green Bay，再匯進美國五大湖之一的密西根湖。
密西根湖的廣闊，只有無垠無涯差可形容，在我們這種島國出生的人眼中，如潮汐一樣拍岸的波濤，怎麼是「湖」？根本是「海」。必須伸出手，從湖邊舀水淺沾一口，「哎，真的是淡水。」才確定它是個湖，一個可以把全台灣包圍成為湖中島的大湖。
Appleton是一個古老的工業城鎮，階梯狀下降的地表，使流過的河水匯成豐沛的水力，成為廣闊平原地區的天然動能，配合當地大森林的資源，運轉了沿岸的造紙工業，盛極一時。
當美國大型現代化汽車工業逐漸取代鐵路業發展，芝加哥成為工業首善大城，類似Appleton這種鄰近城鎮，就逐漸蕭條了。到處有荒廢的鐵道，鐵橋，還有現今已經被更新為啤酒屋的老火車站，坐在典雅的古建築物中，享受著現代美食，懷想火車冒著白煙，載運木材來往忙碌的那個歷史年代，已經逝去了。
沿Fox River河岸，生長的白楊樹，樹皮的色澤像手工白紙一般，間夾著橫紋狀的黑灰斑條，白楊樹以強勢的適應力，占領了河岸流域，遠遠望去白木綠蓋，形成廣大的群落，非常獨特。開車離開河域往更密的大森林穿越時，看見不少定居森林中的印第安人，就地使用白楊木當做建材，築成房舍，灰白色木屋與白楊木森林交融一體，這才是真正的在地特色吧！
居住威斯康辛的白人移民，與當地原住民相處和諧，在美國歷史上，白人移民還曾經與印地安原住民站在一起，爭取環境與生存權，與聯邦政府發生激烈衝突。因此，比起美國其他地區，原住民所受到不平等待遇，安居威斯康辛的印第安人，無論做生意，開賭場，都享有州政府的免稅優惠，是美國境內待遇比較優惠的原住民區。但是，也是文化被迫轉型較嚴重的原住民。
相較於位在熱帶島嶼，台灣的森林，被旺盛生長的地被、雜木、藤蔓糾葛纏繞，必須披荊斬棘才能深入林間，北美大平原的森林林相、樹種單純多了，地面上除了落葉，幾乎沒有雜生植被，行走輕鬆，容易接近；或許是每年都必須經歷一季大霜雪的試煉，地表的雜木全覆蓋在冰雪之下凋零，才能篩選出當地最強韌，最挺拔的物種吧！
Door County是深入密西根湖的半島，有一次我們開車向北穿越森林，往半島的末端前行，一小時，兩小時的車程～～～始終還走不出森林區，這遼闊穿越不盡，令人羨慕。
閒居
在Appleton哥哥家，我擁有十多天徹底的閒日子。沒規畫，不搭機、轉機，無所事事地放鬆。
不出遊的時間，我經常在膝頭擺一本書，一整天攤在露台的躺椅上，與藍河對望。眼前如此藍白分明的天與雲，投射在流動不止的河面上，映出曲狀波動的深紋。偶爾聽見有游魚躍出水面的激盪聲，和松毬果打在木屋頂上的鏗鏮聲；依稀感覺到氧氣與芬多精的甘美，讓人興奮又慵懶。在西方文學書籍中，我們所讀過的各種湖濱生活記，原來如此。這些讓官能恣情開放的所有聲音、光影、色澤，當然比書本的字句更吸引人，擺在腿上的書，就讓蕩漾來去的微風，隨性翻閱吧！
在戶外的露台上，可以看見蜂鳥高頻率地振動翅膀，在金針花叢間，棕色的野兔鑽進叢林，松鼠忙著收藏松毬果，偶爾還要把大方來到庭院囓啃花果樹苗的野鹿家族，大聲斥喝趕走。這一切對我都已經是夠新奇的經驗了。聽哥哥說：「冬天的夜晚，Fox River凍結成一條藍帶，黑暗的河面，偶爾會射出幾道奇幻的藍光。那是河域對岸森林中的大狐，帶著小狐，跨過冰凍的河面，以狐疑的眼光來窺探住戶。」這也是Fox River名稱的由來。
哥哥說：「來此住一整年，你可以看見河畔的綠蔭如何翻轉成紅浪，枯黃落葉如何快速萎地，冬天槁木林立，白雪荒原的四時變換。」哇！這盛情邀約，好誘惑我啊！如果人的生活，不必被綁死在既定的節奏下，我真的很想不停地浪遊，浪遊，賞盡豐美世界，也想置身美好林間，做一個閒靜人。
在綠葉，光影，微風的撩動下，似醒也像睡的我，忽然被視野遠方下游處，逆流而上滑過來的英國式協力划艇，激起一股興奮；我趕緊坐正身軀探望，河面遠處由小點狀，漸近漸明晰的划船者，一舟四人合力，以整齊畫一的動作，弧狀曲線扭擺肢體，背向上游奮力划槳，在快速通過我眼前的一刻，他們不忘放開忙碌撐槳的手，高高舉起手向我致意；我也像岸邊在檢閱行舟的司令，受寵一般趕快回敬。美國人性喜戶外運動的個性，推動了一個活潑的社會，當白線畫過綠水的一刻，我正欣賞萬物沉靜之下的律動美，而他們在奔馳的河面上，該也能欣賞我的寫意慵懶吧。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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