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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凌性傑／一起吃飯吧 － 3之1
圖◎吳怡欣
◎凌性傑 圖◎吳怡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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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吃飯吧。」每到用餐的時候，不管身邊有沒有人，我總是這麼說。把眼前食物擺設定位，相機調好角度拍照留念，配上簡短的敘述，上傳分享，幾乎已經成為日常儀式的一部分。這跟某些群組的早安晚安貼圖何其相似，我或許就是用這種方式在跟掛念的人報平安。
一起吃飯吧，是一部帶給我幸福感的韓劇片名，也是我對當下世界施加的私人小咒語。對過著單人生活的我來說，能夠長時間一起吃飯的對象，都可以稱做是家人。我大多數時候習慣單獨用餐，不用配合遷就什麼，飲食豐儉自己決定。但我也喜歡在想念某些人的時刻，立即發出訊號，邀約一起吃飯，如果對方是善飲者會令我更加愉悅。
往日有一群最常邀聚飲宴的人，伙伴們自稱是飯團。哪裡料想得到，飯團裡兩位長輩、一位知交在2016到2021五年之間相繼自這個世界登出。同享一桌子飯菜的成員，再也湊不齊全了。久而久之，這個吃飯群組暫時進入休眠狀態。此群無人喚醒也是好的，畢竟各自有愉快的事要做，執念太多反而讓情緒過勞。其他新組成的飯友會、酒友群則讓我別有依託。能不能合得來，多吃幾次飯就知道了。看煙消雲散也不可惜，看怨憎會也能妥適安放情緒，我願意這麼持續修練下去。
吃下肚子的東西都是要靠自己消化的，旁人無法代勞。聚會之時我享受情感流動宛如即開即飲的葡萄酒，舉杯互道安好快樂，任憑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與言談滲進心脾。蒙迪．安諾《記憶幽徑》裡描述巴黎友人的聚散不定，離合暗中自有定數，他參與過的小團體都已是過去式，盛宴成為往事，唯有記憶不斷奔騰前進。我漸漸能夠領略這本小說示現的人生處境，不管是否盡如己意，有些人已經不能再見，不太容易的生離死別我也都逐一經歷了。
真要過了某個年紀才懂得，飯友比性伴侶可靠許多。食與色這兩樣基本欲望，需要一定程度的美感修飾，人才不會變得低俗。想讓它們成為藝術，得要多一點節制，多一點矜持。慢慢地吃，慢慢地喝，享用美好的事物不用趕進度。或許，還要為眼前物質世界塗抹一些想像，讓有形的、無形的巧妙交融。吃生魚片或巴斯克乳酪蛋糕時撒上幾瓣食用金箔，那是把食欲變得華麗的象徵。手沖咖啡完成，雙手捧著瓷杯，對著黑水傾訴，你要變好喝喔，我認為這是讓願望產生香氣的隱喻。
自己一個人吃飯的時候，我偶爾想念那些離塵遠遊而未曾入夢的飯友。只不過太常想念是不行的，我給自己想念的限度是心裡微甜微澀微酸，像小狗眼睛稍有潮溼但不掉下眼淚，目眶閃閃，於是日子有光亮。想到無法復返的一切，嘴角悠然上揚，不被任何人察覺地笑了，這才剛剛好。
來到一個人的餐桌，如果我在心裡說一起吃飯吧，這就類似禱告或致謝。形體已然消失的某些人、久別無法重逢的人，早已融入我的視域，疊合交會在眼前現象之中。當現象與儀式召喚存在的知覺，我喜歡這種說法：祭神如神在。只要相信，就可以創造實相。「一起吃飯吧」這樣的話說給亡靈聽，應該也可以稱之為「尚饗」。
一個人拍攝食物照片，心念穿越時空限制，諸多曾經交好的身影掩映於當下，因此明白自己並不孤單。我感覺到我，也感覺到我們，正在一起，一起好好地吃飯。我想我是快樂的。
2
2006春天，D要參加大學申請入學第二階段面試，報考的學校，正好是Y讀碩士班的那一所。D十六歲到十八歲那三年，我在花蓮生活，因為組了一個週末讀書會，與他變得無話不談。他不是我任課班的學生，相處起來反而更像朋友。我陪D去面試，Y知道了便說要請我跟D一起吃飯。
幾度分分合合，Y所在之處始終是我思念的去向，那時我們的距離，是翻越中央山脈的距離，也是繞行大半個台灣的距離。某次旅行結束，心裡很眷戀一起看過的金針花海，照片裡墨鏡攔截陽光，我們恣意歡喜。長風吹亂頭髮，兩人摟著肩或牽著手，幾乎以為可以這樣度過一生。但我們都察覺而不說的，是那種以沒有未來的方式去進行的愛──當下愈幸福愈是埋伏無數絕望的那種愛。山谷河流雲霧在其所在，風繼續吹，後來我把它們當做是無常人生的背景。無明煩惱來時，這份形象記憶的美確實可以變成倚靠。正因為有這次旅行，知道婚姻不能成為彼此的共同選項之後，我們只能不定期遙寄祝福，用最不干擾的方式讓對方得知近況。
近況如何？不外乎，有沒有好好吃飯？不外乎，有沒有好好睡覺？你那邊的天氣好不好？（暗暗想起以前時常聽的一首歌：〈只要你過得比我好〉）至於跟誰一起吃飯睡覺，自然是不宜過問了。
我跟D來到Y生活的城市，D面試完畢後前往學校附近的西餐廳相會。向Y介紹，D是我最談得來的學生，詩寫得很好（豈料他十年後出的書不是詩集而是小說），很希望這次面試結果順利可以成為她的學弟。D很喜歡Y，或許因為我說Y曾經可能成為他的師母（曾經、可能都要加重音）。即使與師母這個稱謂無緣，Y總是在我最需要人陪的時候請我吃飯，接受我所有莫名其妙的情緒。
一直沒有忘記，我當天點了迷迭香雞排。肉類但凡經過香料醃漬，腥味受到調節，餐盤裡便彷彿裝盛一座微型花園，一種香料足以闢建一條通幽曲徑。迷迭香的氣息既溫柔又刺激，常用於法式料理和義大利料理。若是製成精油，可以刺激大腦中樞神經，有提神醒腦、增進記憶、舒緩肌肉、暢通呼吸道的效果。因為有D在場，我對Y說話格外有禮貌，很多想說的話沒有說出口，知道對方心裡明白就可以了。
然而那時並不知道，迷迭香是忠貞的象徵，它的花語是永遠的懷念，是拭去回憶的憂傷。當然也不會知道，這次跟Y吃飯之後，再次聯絡是因為Y要寄結婚喜餅給我。至於那盒喜餅，我一口也沒有吃，全部進了學生的肚子。雙方謹守心照的默契，劃定了往後記憶與生活的安全領域：收到喜餅後不再通任何訊息，從今而後不會再一起創造回憶。我相信，給Y最好的祝福，她都已經收到。斷絕所有聯絡管道也是一種祝福。
甄試結果揭曉，D考上那所學校但沒去報到，選擇去到一個陰冷多風的校園，開啟他劇烈飄搖的愛情初航。時隔數年，D的某一任女友，曾在一場藝文圈聚會與我同桌，提起D完全沒有尷尬，真是個可愛的女生。
後來偶爾約D吃飯喝酒，D早就是可以拿往事當下酒菜的成熟男人了。
3
自從開始接觸健身運動，飲食必須連帶調整，否則白練了。所謂三分練七分吃，意思是增肌減脂的重點還是在飲食。重量訓練若是沒有搭配飲食控制，往往徒勞無功。中年體育課，重點不是在跑得快、跳得高，而是避免肌肉量流失、努力消滅可惡的中年肥以及內臟脂肪。重新認識自己的身體，是中年體育課的基本要求。
台灣人熱愛澱粉製品、含糖手搖飲，很容易產生醣胖。抵抗醣胖的方法很簡單但很難做到，就是避免吃入過量醣類食物。然而，從早到晚最吸引我的食物往往都是有醣的。接觸重量訓練之前，去上班途中，看見油條蛋餅燒餅飯糰可頌生煎包，想吃什麼就買什麼，完全不忌口。中午忙碌時往往用一個便當打發，下午非吃甜點喝咖啡不可。晚餐大多在夜市解決，旗魚米粉豬腳飯餃子炸醬麵是我的心頭好。
四十五歲之前毫無顧忌地吃，健康檢查報告出現一些紅字，順帶割除兩顆息肉。知道這樣不行，於是跟幾個朋友相約報名中年體育課。聚餐當然還是要，就當是勞動之後的獎勵，不要過於放肆就好。鍛鍊前後，必須慎選食物，辛苦才不會白費。
我自己的健身餐，澱粉、蔬菜、蛋白質這三類大概是一比三比三的比例配置。身邊願意一起這樣安排餐食的朋友變多，原本不太熟的人因此熱絡起來。當飲食習慣改變，有些類型的飯局次數稍減，體重開始慢慢減輕。
不時提醒自己，吃東西之前要先想清楚，這些東西在身體裡面會變成什麼？好朋友伊恩說，不都是變成一堆屎？那當然也沒錯。只是我在意，食物變成屎的過程會製造出多少熱量？這些熱量能不能快速消耗掉？伊恩跟我經常共餐，一起陷入節制或放縱的兩難。選擇節制的時候，我總是說這樣也很好。選擇放縱的時候，我也總是說這樣也很好。做完選擇不懊悔，這樣就很好。為自己的身體負責，也算是敢做敢當。
只不過，伊恩每每感歎，這不能吃那不能吃，人生好難啊。滿足欲望跟抗拒誘惑的場景，日復一日鋪展開來，真是嚴酷無止盡的生存鬥爭呢。然而這有什麼辦法呢？
吃吃練練，練練吃吃，看著情緒擾攘又恢復平靜，身體會記得也會忘記，或許這就是人生。（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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