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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凌性傑/一起吃飯吧 - 3之3

2024/01/26 05:30

圖◎吳怡欣

◎凌性傑 圖◎吳怡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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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原生家庭,除了過年過節,很難得全家一起圍坐吃飯。小時候,家庭成員眾多而餐桌窄仄、座位不足,媽媽往往在桌上布滿菜肴然後讓家人分批入座進食。長久下來,沒有固定用餐時間,也就習以為常。成年後,我離家在外工作生活,偶爾才回高雄老家小住,兩個弟弟先後成家,少有機會聚在一起。即便聚在一起了,還是維持往日習慣,端著餐盤各據一隅吃自己的。

小弟媳的兒子會講話之後,我家的餐桌風景逐漸有異。小姪兒KC名字是我取的,緣於這層關係我與他格外親密,幫忙出些奶粉錢也是應該的。每到用餐時間他就闖進我房間呼喊,阿伯吃飯,阿伯吃飯。國境解封之際,小弟與小弟媳帶孩子回越南探親,孩子很快學會以流利的越南語進行日常對話。一個月後回到台灣,他用餐時刻先用台語叫我,然後對著手機視訊呼喚越南的爺爺、奶奶、阿姨與兄弟姊妹。台語、華語、越南語交織,姪兒眼前的炒米粉、法國麵包、越南春捲、仁武烤鴨儼然鋪展成一方國際餐桌。有KC童言童語流轉的餐桌,我偶爾對著視訊畫面羞澀地揮手微笑,感謝遠方的他們隔空招呼,一起吃飯。或許有一天,我會去到螢幕裡的那個空間,一起吃越南菜。

高雄住家附近頗多外籍移工,不知道他們吃飯時是不是也打開視訊,跟千里之外的親人線上聚餐?通訊設備的進步,或許可以稍稍緩解鄉愁吧。每隔一段時間回家,發現KC的越南語益發滑順,我恍然明白,所謂母語課最好的學習情境在餐桌。同時想起某個導演朋友久居巴黎,她的雙胞胎兒女台語相當輪轉,回到台灣時與親人溝通無礙,大概也是類似的教養方式使然。KC就近上幼兒園,園裡孩童自然而然的多語混雜。暗自盼望,KC能悠遊於他自足的語言生態系,不要過早區辨各種語言的高低位階,不要妄加評斷族群的尊卑。不管是母語或其他語言,可以說自己喜歡的語言,喜歡自己說的語言,這樣不是挺好的嗎?

有血緣關係的人裡面,KC最常跟我一起吃飯。看著他挑食的模樣,真希望他不會因為任何血緣羈絆而討厭自己。也希望我們家的下一代,比我這一代胸襟更開闊,更加平等溫暖地對待跟自己不一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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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日本關西花季結束,固定的飯友兼酒友亞倫幫我帶回一支吉野地酒「藏王櫻」。亞倫行前跟我小聚,問我京都、奈良一帶可有特別推薦的賞櫻名所。我完全不假思索,脫口而出,提了幾個最愛的賞櫻地點,以及去過一次但無緣看到櫻花的壺阪寺。

我去壺阪寺的時候,滿山蕭瑟清冷,只能想像春風吹拂,大佛周遭開滿粉色櫻花。此地遊客較為稀少,應該是安靜賞花的好去處。亞倫高三時的導師是我,我常在週五下午導師時間幫他們張羅餐食,一起看電影。馬公的黑糖糕,金門的貢糖與燒餅,泉州街的香腸,南門市場的湖州粽……每週分享食物讓我們的心變得很親近,畢業後常找時間吃熱炒喝啤酒。亞倫一直記得我跟他們說過的,帶爸媽出國旅遊是一種修行。這種修行要及早做,畢竟修行最重要的受益者還是自己。

壺阪寺全名為壺阪山南法華寺,本尊是十一面千手千眼觀音菩薩,這裡也是西國三十三觀音之一。此處祈求眼疾痊癒特別靈驗,我頗受老花跟近視的折磨,上回買了不少壺阪寺聯名款眼藥水,一些自用一些贈人。

壺阪寺境內階梯步道設計精巧可供隨意巡遊,路旁有不少浮雕與石像。中間地帶有一座天竺渡來大釋迦如來石像,也稱為壺阪大佛。壺阪寺始建於西元703年,幾遭火劫而重建,如今的規模奠立於1827年。2003年為紀念建寺一千三百年,寺院種植兩百株染井吉野櫻,自此成為奈良賞櫻名所。

壺阪大佛石像高十公尺,其前方有三尊菩薩像:中央的十一面千手觀音像高三點三公尺、前右文殊菩薩像高三公尺、前左普賢菩薩像高三公尺。日本有一個辭彙叫「櫻大佛」,意思是櫻花盛開之時佛像安坐其間的畫面。京都、奈良一帶名剎無數,花季很容易拍攝到櫻花與佛像同框之景。壺阪寺櫻大佛奇絕之處,乃在天然地勢加上造林技術,攝影者取景無死角,換個通俗的說法,怎麼拍怎麼美。光看照片就足以讓人法喜充滿,何況親臨現場。我看了網路照片,嘖嘖驚歎簡直不可思議,難怪這畫面曾選做日本近畿鐵道宣傳海報。

亞倫拜訪壺阪寺櫻大佛那天,正逢櫻花滿開,像是走進粉紅色的夢裡。他隨手拍下花況,傳來私訊與圖片。我看著照片,一時恍惚,無法回應。

後續還有一些訊息,大概是在感謝我提供的景點與餐廳建議。我也很謝謝亞倫,先幫我去幾個地方探路。看過壺阪寺的櫻花,亞倫媽媽用彷彿少女般雀躍的語氣對兒子說,此生無憾了,謝謝兒子規畫這趟旅途。這是亞倫為爸媽安排的第一次日本賞櫻行程,他當下明白,已經退休幾年的父母親很需要這樣具有美感的陪伴。

2022年四月,約在高鐵左營站附近的馤咖啡聊天,亞倫告訴我,每年四月,他與父母親有一項例行作業:更新各自的遺囑內容,然後彼此公開分享,聆聽家人的想法。聚在一起寫遺囑,導因於2012年春天,亞倫的弟弟在無預警的狀態下告別這個世界。藉由寫遺囑這個行動,家庭成員展開互助,守護支持彼此的終極願望。受到亞倫影響,我開始預立遺囑,每年定期更新。我把遺囑放在辦公桌的檔案架,中午吃便當喝咖啡時,不經意就會瞥見。

歐內斯特.貝克爾《死亡否認》一書提到:「死亡恐懼是人類活動的主要動力,這些活動主要是為了透過某種方式否認死亡是人類的最終命運,試圖以此逃避、克服死亡的必然性。」我想,好好地凝視死亡,接受生命裡種種的偶然與必然,美麗的存在價值才會浮現。知道櫻花花期有限,我想告訴自己不要感傷恐懼什麼,只需要妥善擁抱每一個當下。

明白且接受此生有盡,才更有勇氣去愛,去珍惜所有難得的遇合。明白且接受,也是我斬斷無名煩惱的隨身匕首。

吃飯是為了活下去,本質可能是骯髒醜陋的。常在電視頻道看見,那最原始的荒野叢林,動物覓食的畫面血腥殘酷,物種相互傾軋,撲殺,吞噬,咬齧,咀嚼,吞嚥,消化,然後排出一堆穢物。生存的欲望有多強,獵食現場就有多暴力。人類飲食活動的原初,茹毛飲血,大抵也是如此吧。直到文明初啟,人們開始懂得取火,發展烹飪技術,透過吃食之事追尋意義、價值、美感,吃的品德與秩序才得以建立。

某回在餐廳候位,負責接待的服務人員頻頻上前安撫致歉,用台語說道,稍等一下,彼桌真緊就好,閣吃也無偌久矣。再吃也沒多久,有另一種含義,大概是命不久長的意思。我跟朋友以目傳意,當下不敢笑出來。想想也是,缺乏食欲與生命力萎縮互為表裡。人之大欲,無非飲食男女,跟生存繁衍密切相關。

亞倫與我的餐飲品味相近,彼此言論沒有尺度限制,我想再也沒有人可以像他這樣,與我在餐桌上恣意談論生死與情欲。如此這般的話題,聊著聊著就笑了,聊著聊著就眼眶泛淚了。笑著流淚,滋味也挺美的。善飲的他不時捎來好酒,出國行李箱內總有一個空間放置為我準備的伴手禮。他的電腦鍵盤隨意敲打可以拿文學獎,也可以縱橫金融投資讓物質生活更自由。一般人吃飯配酒,我們往往喫酒配飯,在微醺中說再見。

春天即將過盡之際,心中草擬了幾項預備修改的遺囑內容,感到平靜放鬆,遂打開奈良吉野地酒「藏王櫻」,慢慢地品飲。可惜冰箱裡已經沒有烏魚子了,簡單烤一片鱸魚,一個人的居酒屋就開張了。烤魚時,我喜歡用義式香料與清酒去腥,撒上少許胡椒海鹽調味,烤至表皮酥脆即可上桌。喝藏王櫻最理想的狀態,應該是與好友二三人,在櫻花樹下鋪一層野餐墊,慵懶坐臥於其上,搭配散壽司享用。陽光搖曳,花海蕩漾,舉杯彼此祝福,用一種明媚的心情過日子。然而,夜雨獨酌亦無妨,打開大尺寸液晶螢幕,播放網路上的櫻花影片,居家空間便可以向整個宇宙借景。櫻花盛開看膩了,再換個影片看看海洋生物泅游來去,或是看看浩瀚遼敻的星空一整片靜默無語。

這支「藏王櫻」為我借來一景,酒盞之中有千里。我隱約在酒香裡遠遠望見千里迴峰行的修行者,為了某個堅定的信念,一步一步走下去,直到峰迴路轉,直到最後的歸處。

想到這些竟覺得不如不想。那就一起吃飯吧,我對自己這麼說。

9

一個人吃飯,我常想念Z。

想吃很多東西的時候,我最常對醫生詩人Z發出邀約。Z參加過好幾次大胃王比賽,每次都頗有斬獲。跟Z在一起,明明只有兩個人吃飯,卻可以任性地點滿一桌合菜。我胃容量有限,每道菜只嘗一、兩口,其餘的都交給Z負責了。正因為這樣,更無後顧之憂地嘗遍眾味,且不浪費食物。Z健身成果卓著,腹肌片片分明,吃再多都可以迅速代謝,令我羨慕不已。

我們尤其契合的是,幾乎沒有飲食禁忌也絲毫沒有選擇障礙,只要是正常食物,什麼都可以吃,吃什麼都可以。不想選擇的時候,直接在餐廳把可以吃的統統點上一輪就行。

有一瓶珍愛的紅酒「紫天使」,捨不得一個人開來喝。毫不猶豫跟Z約吃飯,囫圇亂吃一通,為的是打開主角「紫天使」。能夠幫我把吃不下的食物全部吃下去的這人,曾在我患難之日近身守護,出國旅行的防疫用品也都是他悉心備妥。於是忖度著,Z辦結婚喜宴那一天,我要去坐主桌當證婚人。忖度著,如果哪一天,我選擇斷食善終,Z應該就是那個幫忙善後的人了。

那日一起吃飯,想說但沒說出口:「Z,你就是我的紫天使。」跟Z相處的時光無比溫柔,那份溫柔正在於,有很多話不說也可以。

說也可以,不說也可以,那麼就先不說了。先一起好好吃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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