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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噓，別說你失業
圖◎蘇意傑
◎楊明
因為時常旅行出差的關係，多年前我開始購買一種個人責任險，這種保險主要是針對搭乘大眾運輸工具時發生的意外，飛機火車定時定點的巴士和船班等，後來連電梯也加進去了，保險的合約以一年為期，期滿續約，保費三千多元，每年在合約將屆滿的前一個月，保險公司就會寄來新的續約書和繳費單，年年如此。可是今年我在續約書上簽名，並在指定銀行繳款後半個月，我收到了蘇黎世保險公司寄來的拒保通知信，拒保的原因是我沒有工作。
那是我在失業後，第一次真正覺得自己是失業者，一種被排除在正常生活秩序外的游離分子，一種困擾大眾的社會問題。我猛然想起國際新聞上時常看到在野黨拿著失業人口的數目詰問執政黨，原來我現在就是讓人頭痛的社會問題啊！
「失業」比「離婚」更不得體
拿著拒保通知信，上面有好幾個審核者的名字，是他們決定了我沒有投保個人責任險的資格，但依據的法規是什麼呢？我開始思考生命價值在保險業者心目中的衡量標準，顯然他們有一套準則，是過去的我從沒想到過的。
是失業的人不具備負擔責任的資格，所以，不得投保？還是失業的人因為無所事事，有更多閒暇時間搭乘大眾運輸工具，所以遭逢意外的風險比較高？
我回想在續約書上填寫職業欄時，我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填上「無」，我從不知道無業將使我的人生遭拒，我以為自己只是處於從一種職業轉到另一種職業的過渡，我不禁開始思索，如果從一開始我就知道無業是讓人憂心的，是不被信任的，是被排除在社會責任之外的，那麼我是不是會有所猶豫，職業欄上不填「無」，改填「作家」或者是「家管」；如果我事先能夠考慮到別人的歧見，是否會企圖掩飾自己的無所事事，即使這無所事事只是暫時的，而選擇其他答案，一種可能可以給別人一種我是比較有價值的人的答案，無業似乎不能算是一種身分；如果我這樣做了，我會具備投保的資格嗎？
問題是，對我而言，寫作並不是一種職業，而是一種興趣，職業應該是有固定收入，有勞保退休等，但作家沒有。至於家管，即便這可以算是一門職業，那也不能算是我的職業，婚後我一直忙於工作，所以我們夫妻的日常生活早已習慣分工，根本談不上家管。前幾天，朋友找我吃飯，聊起近況，我隨口說了一句，失業後愈來愈懶得出門，以前天天上班，反正人在外面轉悠著，約人見面也方便些，現在要刻意出門，常常一想就又覺得發懶。話才說完，朋友立即勸說，你不算失業啊，你只是在等待下一個階段開始前短暫的休息，這應該算是一個假期，而不是失業，朋友認真而耐心的表情，讓我猛然意識到，在社交禮誼中，「我失業了」恐怕是比「我離婚了」更加不得體的話題，會使談話對象尷尬，應該竭力避免。
我們被教育不能說真話？
我猜想我應該在心中擬定一些計畫，不管我自己是不是相信那些計畫是我真心打算執行，也不管別人聽了是否會記得，只要說時讓大家有片刻的安心即可，好比我可以說正計畫寫一部長達三十萬字的小說，敘說台灣三十年女性成長故事；或者我可以說打算繼續博士後研究，正在選擇適合的題目；又或者我可以隨意透露幾個工作邀約，表示我正在評估其中的優劣。總而言之，我不應該如此輕鬆又懶散地說出「我失業」這幾個字，失業和待業不同，沒計畫和有計畫不同，雖然其實待業者眼下也一樣沒工作，但就好像待字閨中不是嫁不出去，只是還在選擇，還在評估。
我們的社會價值觀是不是不知不覺在灌輸我們不能說真話？
一個並未陷入經濟困境的失業者，為什麼一樣讓人恐慌？我想起小時候讀過的寓言故事，勤奮工作的蜜蜂勸每天耽於嬉戲的蝴蝶，別再無所事事，快點振作努力工作，這樣當百花凋蔽的冬天來臨時才有存糧，結果蝴蝶不聽蜜蜂的勸告，依然四處晃蕩，果然當北風吹起，蜜蜂為自己準備了足夠的存糧，可以安然度過，蝴蝶卻沒能捱過，化做一縷幽魂，這和梁山伯與祝英台幻化成的蝴蝶可有天壤之別，雙宿雙飛的梁祝之蝶是愛情的象徵，不努力工作的蝴蝶則註定落魄。所以蝴蝶應該假裝自己是蜜蜂，除非牠置身在愛情神話裡。
可以不工作，但不能沒有頭銜
當然，失業這個詞其實也有待商榷，在保險續約書中我填的其實是無業，也就是沒有職業，無業很可能是一種幸福，未屆退休之齡，卻不需要為衣食勞碌奔波，難道不是清福嗎？但汲汲營營的現代人不這樣想，職業往往是一種身分的表徵，你可以不工作，但不可以沒有頭銜，只有你出生後便一直跟隨你的名字供人叫喚，實在太悽涼。然而為什麼無業的我在和朋友閒聊時，又會說出失業這樣聳動的字眼呢？原因很簡單，因為我原本是有職業的，而且在我出生至今的人生中，剛剛好有一半的時間是有職業的，另一半無職業的時光，除了最初幾年懵懵懂懂，至少也是有學業的，眼下無業，顯然是從有到無，所以說失，而失這個字通常傳達的都是負面意涵，失意失誤失敗。
嘴上不提失業還不夠，遇到朋友的朋友，別人掏出名片給你，你沒有名片回遞還是失禮，自印名片卻又少了頭銜，空空蕩蕩地有故弄玄虛之嫌，我認識一個人是一家頗具規模企業的董事長，他的名片上就只有姓名、電話和電子信箱，有身分的人這樣做，是瀟灑；缺乏顯赫頭銜的人這樣做，就有些心虛了，萬一對方真心想多了解你又或者僅僅是不識趣，往下追問，場面不免又陷入短暫尷尬。無業的人在社交場合出現，像是潛藏的恐怖分子，多數人對於新認識的朋友從職業開始初步判斷，名片上印著律師、醫師、會計師、教授、電腦工程師，讓人看了就先放了一半的心；相反的，無業讓人看了就先提一半的心，無業代表著太多不確定因素，缺乏社會責任，可以肆無忌憚為所欲為，因為沒有頭銜，幹嘛還要在意別人的眼光。
在收到一封續保退保書之後，我猛然意識到自己的不成熟，不努力為自己找個頭銜安頓身分，依然面無愧色地四處晃蕩，對於可能帶給別人的不安完全置之不理，實在是不負責任的行為。在收到一封續保退保書之後，我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雖然我不覺得眼下的生活有多糟，但是在讓別人安心的新階段還沒有正式展開之前，至少我應該本著社交禮儀隱藏無業的身分，以免在被保險公司拒絕之後，遭遇更多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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