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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
進入【藝術文化】尋詩細節－上
◎李進文
1‧對照
去年，有些時候在旅途中；往往行至半途，驀然回首，與人生照面，彼此靦腆地笑一個，又邁開大步繼續向前走。一下子涉入工作、一下子潛入生活的旅途，彷彿一首無方向的詩。
返家後往往只殘留一個大而簡略的意象──比方說三月在北海道，我只記得白雪；七月在甘肅黃羊川，只記得黃與綠交織的油菜花與小麥田；九月在南京依然只記得梧桐肅白的骨幹及搖曳的葉影，而下旬至澳洲布里斯班記得了陽光；十二月在上海，記得寒冷，而在近郊的朱家角則記得到處都是水。我不是一個適合旅行的人，常記不住細節。因為擁有別人無法經歷的細節，恰巧是旅行的珍貴之處。
在詩集《除了野薑花，沒人在家》裡，我只能大寫意地對照這裡和那裡的差異，這樣和那樣有點什麼不同：朱家角豐沛的水對照終年乾旱的甘肅黃羊川；布里斯班黃金海岸特殊的沙質，摸起來像北海道的雪；南京的梧桐對照台北民生社區的白千層；澳洲廣袤的沙漠對照台灣小島；上海人對照著台北人，而對照往往又僅僅是人們走路的速度，或午後微風的溫度。
我想—─對照，彷彿也是詩的源頭。
2‧回味
三月的北海道，雪開始融，我仍幸運地遇上數日飄雪。雪輕輕地飄，像詩，更像詩裡的字輕輕地、輕到不想打擾人間。我亦如雪，輕輕地布置著夢幻之境。
愈來愈覺得除了親情、友誼和健康，彷彿沒有什麼是不能錯過的，所以我一直錯過看雪，從不覺得有何遺憾。年屆四十才第一次這樣大規模地走進雪、被雪擁著肉身，這一次，我和妻也決定一併實現兩個小孩玩雪的心願，除了親情，其餘都是為了雪。
記得孩子邊跑邊張大了嘴，迎風吃雪，雪花融入嘴裡，其實無味，雪的味道不是來自味覺觸覺視覺聽覺……它恰恰來自於感覺，它的味道來自於沉靜後的回味。
因為太多感覺，只好以詩表達了。我錯過生命中太多的事情，還好沒有錯過與詩發生過節，疼惜了美。
未曾遇見雪以前，其實雪更美。我的雪都是用想像力飄飛的，直到真正經歷之後，最美好的部分是知道了一些雪的細節，而這些小細節日後則融化於生命的大意象之中。
3‧孤寂
七月在黃羊川出差勘景，公司預計在那裡拍一部紀錄片。七月是那裡最怡人的季節，此外，就是荒寒與貧窮。入夜，靜謐到彷彿一切皆空，那時就想到詩。在最孤寂時，直覺選擇了什麼東西撫慰、自療，那東西必然已是潛藏於身體中的一部分，像唯一能陪你到天涯海角、伴你一生一世的精魂。
4‧備註
人生是一首詩的備註。
我在黃羊川備註了生命中的一部分，在沒有任何一首詩形成之前，備註──即是來過，來過之後很快就會消散。那隱然殘留的氣味，在土炕上、在窮山惡水間，一直跟你回到台北。
我想像已故溫世仁先生那時如何在黃羊川像詩一般靈光閃現，以「網路」兩字為關鍵字，搜尋整個中國大西部，毅然認定網路科技是上帝送給窮人的禮物。透過網路輸入知識，透過知識改善貧窮，開始築夢工程，之後欲將此模式做人間善意的複製……可是他離開了，留下了備註。
然而，所有的備註，都為了準備完成一首詩。為免遺忘，在黃羊川的深夜，我記下備註：
．貧窮如果不被喚醒，其實富有。
．他舉的火把被山接過去，誤燒了髮，經過幾年植被，白楊成林。
．他給的善必然是種子，即使是種子也不能確定秋收。
．他在陽光下凝視他的手，突然雙掌如樹枝伸向天空；而天空愈逃愈遠，想必是窮怕了。
．納鞋的婦人將他納入百千針之一，他是腳尖上開頭的第一針，負責回家的方向。
．他是脫離制度的白楊皈依藍天。
．藏族僧侶把他念成一句光源，他在岩石間反射，之後被山神吞了。
．他邀大家一起跟他拍照，包括年輕的風、中年的河，以及老太陽啊，來，笑一個像零一樣快樂的嘴型。
．黃沙走在他身上，他一片片剝落的衣裳、臉、四肢、夢想……隨風而去，下了黑雪那夜又聚攏的他──他像炕下的麥稈一樣發燒。
．他是網路，他下載了一部荒原來讀，他用眼神連線，他不明白世界發生了什麼，因為世界老是落在他身後。
．他滿懷悲傷，回想春天整個被收納進衣櫃的日子。
．飢餓持續了多年，可以習慣嗎？天空瘦了一大圈，不也照樣日升月落。
．從屋簷承接下來的雨水是他的淚，喝下去有一種荒涼的感覺。
．黃羊以羊腸小徑教會他使用網路。
．黃沙，在他有生之年沒說一句告別的話。
．黃沙太過世故，可以控制自己不流淚──當整隊油菜花和小麥田為故鄉戰死。
．沙漠和雨不合，百姓像等待和平那樣無奈。
．他煩透了光線，遂將自己熄掉。
．他被黃沙掩埋的地點，每年都有駱駝來敲門，叫夢醒來趕路。
．荒漠這張明信片被風寄了好久，郵戳是一枚大太陽，收件人是貧戶，密密麻麻的麥草都枯了怎麼讀？他用長長的影子寫了一片天空，活下去就能懂。
5‧寓言
旅行者是距離與距離之間的一枚逗點，過去剛過，旅行者想著現在，明天很遠。
九月，在南京，一個明顯的秋天。
我發現秋天是一頭獸，鵝黃了身，琥珀著眸，驕傲卻從容不迫地穿過新街口，夾雜在人群之間，沒有人發現牠。
我確知牠從機場一路跟著我，尾隨在我提著筆記型電腦的右後側，牠每走一步都是落葉窸窣，我聽見。
其實，我在更早之前已發現牠魅魅鬼鬼地跟著我上 了飛機，牠虎氣豹息地把天空喚進來坐。天空陪牠聊天，聊出天光、哈哈地笑出雲影，牠以為我不知道現在是秋天，不會有任何憂愁隨行。
我覺得涼颼颼，遂要了毯子，拉至頸脖，一覺就到了南京。
牠是一頭秋天教養的獸，跟著我來到南京。我開我的會議，牠開牠的，這趟旅程牠也是來出差的吧？或許將和時光討論一些細節。有時換我尾隨著牠，牠坐下，來自春、夏、冬的獸環在牠四周，有時春色湖光說說話，有時夏雨反駁，有時冬霜緊抿嘴角倒是無聲勝有聲了。
秋獸的鼻翼翕張，嗅一嗅會議中的動靜。秋獸上台，準備報告這一季的盈虧，牠發現，沒人在聽，因為四季看不到彼此，好比人們開會時各想各的心事。
秋獸依然努力優雅地演說，可是所有掌聲都發生在上一位和下一位。秋獸只好自得其樂了，牠感到胃痛，有時為了保持清醒而頭疼。
秋獸在古蹟上走動，彷若雨花台空靈的說法、夫子廟裡游移的神靈、玄武湖荷蕖上滾動的露珠……歷史窸窣如荒草，獸被瑣事困擾，牠將瑣事銜往戶外，晾在古老巷弄的梧桐樹上，風一吹彷彿有政黨的味道。
我記得秋獸是從飛機上跳下來的，這點與我扶梯而下飛機不同，牠將椅背拉直，以雲層下方一面紅旗為假設定點，牠將耳朵張開如降落傘，穿過雲那些錯亂的指示牌……
那時，我曾經懷疑，幻象偶然像詩跳出，連在出差工作之間都不放過。
此刻我的左手閒著，我打發左手去摸那曬進辦公室的陽光；秋獸飽漲的乳房被我左肘觸及，會痛，這生理現象暗示，她已經懷了下一季。
而我懷了詩。（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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