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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好日,啟程!

2008/03/11 06:00

圖◎吳孟芸

◎新井一二三 圖◎吳孟芸

高中一年級那年10月,學校放一個星期的秋假,我決定趁機去為期幾天的獨自旅行。目的地是日本海邊的古都金澤市以及鄰近的能登半島。我在日本東南部太平洋岸上的東京長大,之前從沒看過西北部日本海,對夕陽西沉的大海很有興趣。另外,金澤是我當年崇拜的作家五木寬之曾居住過的地方。他在小說、散文裡多次講到過那可愛的小鎮。他夫人是金澤大學畢業的醫生,夫妻年輕時候常在金澤大學的校園裡邊散步邊聊天。小說家丈夫和醫生妻子,從酷愛文學的高中女學生看來,是理想浪漫的搭配。

勇敢無懼的少女,獨自旅行

出發之前,我先辦好日本青年之家協會的會員證。然後,打開協會發行的小冊子,確認了金澤和能登半島有幾個青年之家。從郵局買來幾張往返明信片,我給那幾家寫訂房信。過幾天,開始收到一張又一張的回信,都由房東親筆寫著「祝你旅遊安全,我們等待你」,讓人感到好心暖。就那樣,我成功地跟幾個青年之家聯繫,訂到了多人房裡的一張床位。1977年,連傳真機都還沒普及的年代,更不用說網路了。預訂住房主要靠往返明信片,從寄出去至收到回信有時需要長達兩個星期。我體會到:心中稍微不安地等待,也是獨自旅行的滋味之一。

至於交通方式,我從鐵路時刻表上刊登的資料得知,國鐵出售的「北陸Wide周遊券」允許旅客到金澤、能登一帶後,在一個星期內自由上下車無限次。當年在東京至金澤之間,有名叫「能登號」的夜間快車通行,是晚上九點多鐘離開東京上野站,翌日早晨抵達金澤的。

雖說我是勇敢無懼的少女,但是對第一次的獨自周遊還是感到有點緊張。尤其是一個人乘坐夜車,到底是安全,還是危險,自己也搞不清楚。於是出發日的幾天前,我特地去晚上的上野火車站、「能登號」出發的月台。觀察乘客們的樣子,目送夜車開走,心裡有點踏實了。

那晚在家吃完晚飯後,我帶著紅色棉布做的大旅行袋往上野站出發了。穿的是上下連接的牛仔褲,胸前有個兜兒,我把懷錶和錢包都藏在那兜兒裡了,免得在熟睡時候被壞人偷走。坐夜車去旅行,是我童年時代在東京萬世橋的交通博物館,坐在展覽車廂時心裡所產生的夢想。過了十年,終於實現。想像起來令人緊張的冒險,實際上做起來倒相當簡單。反正我年輕健康,整夜坐車都一點也不覺得累。「能登號」有臥舖,但是需要另出錢買票,由窮學生看來是奢侈,也不必要。

在世界與我之間,完全自由

第二天早上到了金澤。我去名勝兼六園參觀,在乾淨美麗的草坪中間躺下來仰看藍天時,全身感到了徹底解放。獨自在陌生的城市,沒人認識我。完全自由!世界終於屬於我了。然後到金澤大學校園走一走,也去五木寬之在散文裡講到的咖啡廳坐一坐,還去封建時代的花街柳巷逛一逛,到貫徹市內的犀川邊蹓躂蹓躂,嘴裡說說金澤出身的詩人室生犀星寫的一首詩:「故鄉是身在遠處想念的東西,也是以悲哀的心情賦詩的對象,即使淪落為異鄉的乞丐,絕不是回去的地方。」──他幼年時候被父母所遺棄。

在青年之家投宿的,很多是大學生,還有年輕上班族。一般是男男,或女女女,兩、三個人的小組占多數。還有一些單獨旅行的中年男女;他們很安靜,希望跟年輕遊客保持距離的樣子。我是十五歲的高中生,在同屋房客當中最為年輕。不過,遠離學校,其實十五歲和十八歲的區別並不很大。大學生姊姊們早晨化妝,我不化妝,區別也就有那麼一點點。

日本青年之家的房間,當年(1970年代末)主要是男女分開的多人房,似乎沒有單人房、雙人房、或家庭房等。一些青年之家,房間裡設有幾套雙層床。另外也有一些,設計猶如傳統的日本旅館,客房全是鋪滿了榻榻米的和式房間,到了晚上,房客自己從櫃子裡拉出被褥、套上床單後躺下來睡。我雖說是獨自旅行,每天早晚都跟同屋房客聊聊天,在食堂裡一起吃飯,從不覺得寂寞。而且當時的日本青年之家,房東用英文自稱為parents,也就是房客的雙親。工作人員一般是資深會員,多為常客出身,感覺猶如一家人。晚飯結束後,每完都舉行聯歡會,大家一起唱唱歌呀,玩遊戲呀,吵吵鬧鬧到熄燈時間。

經由旅行,獲得另一個身分

離開了金澤以後,我坐車去能登半島,在小鎮七尾、輪島遊覽。早上逛農貿市場選購帶回東京去的禮品;下午租自行車去附近的農村訪問當地世家,買票參觀幾百年流傳下來的骨董陶瓷、漆器等;傍晚在夕陽下去的海岸上,面對著海風,一個人拉開嗓門唱唱歌。就那樣,為期一週的獨自旅行,很快就結束了。

隔一個星期回去的東京,跟之前沒有兩樣。可我自己,從此再也不是同一個人了。經過第一次的獨自旅行,我似乎獲得了另一個身分似地,是不同於平時的我,家人、同學們都不認識的另一個自己。那感覺非常新鮮,特別過癮。於是一回到東京,我馬上開始計畫下一次的旅行了。年底年初,學校要放假;可是,天氣會太冷,而且對日本人來說,元旦是一年裡最重要的節日,還是非得在家過不可吧。那麼,下一次的旅行,要等到第二年3月底的春假了。去哪裡好呢?高中生去旅遊,只能安排在學校的假期。而且手頭上的錢有限,只好在國鐵設定的周遊券範圍內,並住在廉價且含兩餐的青年之家。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自己獲得了很大的自由。

快上高中二年級的春假,我買張「名古屋.岐阜迷你周遊券」,往名古屋、岐阜、犬山(國寶城堡)等地,去了第二次的獨自旅行。那年暑假拿到的「東北Wide周遊券」,則有十天的有效期,讓我能夠去仙台(青葉城堡)、平泉(中尊寺金色堂)、盛岡、還有青森縣下北半島的靈地恐山山地。甚至,我也跟在那裡的青年之家認識的一批來自大阪的大學生們一塊坐渡輪到北海道函館去,吃到了特新鮮的生魷魚絲。真好吃,真好玩!回到東京,馬上想的自然是下一趟旅行了。那年秋假,有個女同學也想去旅行,於是兩個人一起去了滋賀縣琵琶湖(日本最大的湖泊),結果我覺得還是沒有獨自旅行自由。於是快上高中三年級的春假,我又是一個人購買有效十天的「山陰Wide周遊券」,先從東京搭夜車往西到京都,然後換坐山陰本線往北至日本海,泡泡城崎溫泉、爬爬鳥取沙丘、參觀古都松江穴道湖、參拜追溯到神話時代的出雲大社,也觀光山口縣的「小京都」萩市。

我們都是時代的孩子,怎能不出發

到了高三,日本學生一般都集中精神為第二年的大學入學考試做準備。可是,我偏偏忘不了獨自旅遊的快感。夏天又一次拿到「東北Wide周遊券」,這次走了前一年沒能去的東北地區西部:角館、田澤湖、弘前、津輕半島,也乘坐了海浪衝上鐵路軌道的五能線。在東北地區的偏僻漁村,當地人說話的口音特別重,用的詞彙也跟東京人不一樣,我往往聽不懂別人在說什麼,只好曖昧地點點頭,或歪歪頭。8月中旬,我想到東京的同學們應該都把自己關在圖書館裡埋頭學習,忽然焦急起來,跳上了開往東京的長途列車。

就那樣,我高中時期的單獨旅行告了一段落。雖說全在日本國內,也基本上沒有離開本州島,但是所走過的總距離還是不下幾千公里吧。當時我沒打工,去旅行用的錢全來自每年正月父母和親戚們給的壓歲錢。好在當年物價不貴,只要有四、五萬日元,買張周遊券,在青年之家住宿並吃兩頓飯,玩一個多星期是滿輕鬆的。

我們都是時代的孩子,以為是自己所選擇要做的事情,其實往往由特定的時代環境造成的。例如我當時每次旅遊都利用的日本國鐵周遊券,在我讀高中的1970代末,發行種類最為豐富。到了80年代,國鐵因虧損而進行民營化,慢慢取消了折扣率高的周遊券。還有,也因為當時的社會氣氛。1978年谷村新司為大紅星山口百惠寫的一首歌:〈好日,啟程〉(??日、旅立?),成為國鐵「Discover Japan」推銷活動的當年主題歌,在日本全國特別流行,共賣了八十九萬張唱片。她用稍微寂寞似的聲音唱道:「啊,日本某處有人在等待我。好日,啟程,為了尋找幸福,曾在母親背上聽過的歌兒做我的旅伴。」也就是說,1970年代末是日本鐵路旅行的黃金時期。在那麼個時代環境裡,浪漫傷感的文學少女如我,怎有可能不啟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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