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駝向日

◎ciel

他從沒看過父母的眼睛，握著「爸爸」、「媽媽」這兩個應該溫暖的詞也只覺得陌生。但他記得阿嬤的手心，粗糙硬實透不出汗，像顆柔軟的石頭，甜甜的，很耐嚼；還有阿嬤逆光時駝背的剪影，像一隻挺不直身的獸，卻成了他望眼這世界，無法不傾斜的角度。

太小的時候，阿嬤為了養他，謊報自己不過六十去工地做工。阿嬤帶著他，怕他危險，把他綁成一捆只露手腳的小包裹，背在自己早已彎駝的背。拱起的背貼合他伏睡的身形，突出的胛骨成了他不安穩的枕頭。他數著阿嬤搬運鋼架時身體的震動，以為是心跳而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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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了一點，他待在工地陰涼處讀書寫字。他不懂什麼是寫字，只覺得是一團一團變化細微的圖，他寧可把它們當成是圖，因為他喜歡畫畫。畫完功課之後他喜歡看著阿嬤，阿嬤的身體都是破洞，陽光有時候會穿透阿嬤身上的洞，他畫下那些洞與光，不知怎麼地成了一朵向日葵。

他拿那朵向日葵給阿嬤看，阿嬤總是微笑，說：「哎喲，阿你的向日葵那也攏駝背？」他天真地告訴阿嬤那朵向日葵就是她，阿嬤不說話，眼裡有水與光，他以為阿嬤生氣了，急忙把畫丟掉，阿嬤撿起畫，放進最靠近心臟的口袋裡，用剩不到半生的希望告訴他：「畫擱真好，你好棒喔，以後一定是一個大畫尪仔師。」他看著阿嬤模糊的老臉，跟駝著的背，覺得那朵向日葵，真的跟阿嬤好像。

後來，他真的成了一位畫家，他畫的每樣物品，灰灰暗暗，全都是駝的。阿嬤來不及，在他全心畫畫之前就已操勞過世，小時候畫的那朵駝向日陪著阿嬤一起火化，他偷偷撿起一些骨灰藏入口袋，帶回工作室，加水調進顏料，畫了一朵與阿嬤一樣大的駝背向日葵，然後那朵駝向日，真的就是阿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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