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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不能說的祕密

2008/08/19 06:00

圖◎吳怡欣

◎廖玉蕙 圖◎吳怡欣

一直以為還有很多時間跟母親相處,因此,很多的事都來不及問。譬如:聽說常常來家裡的陳伯伯是母親的初戀情人,那麼,在各自男婚女嫁後,他們是用怎樣的心情來維繫超過半個世紀的交情?母親還愛著他麼?

陳伯伯約莫早母親半年仙逝,消息傳來時,母親才剛從醫院加護病房出來,為了怕她受刺激太深,我們並沒有及時告訴她,只等發喪前的一個午後,我才在閒聊中輕描淡寫地提起,母親沒有顯露特別的表情,看不出來她的心情是否起伏。我試探性地問她想不想回中部去送陳伯伯一程?母親別過臉去,看著窗外的天空,只說:「我自身都難保了!敢有法度轉去台中?」

我不敢繼續問下去,只語帶保留地說:「再看看吧!如果到時候,您的身體狀況好一些,我再開車送您回去,我也一起去送陳伯伯一程。」

因為病情始終未見好轉,我們唯恐母親不堪舟車勞頓,所以,一個星期過後,母親終於還是在陳伯伯的喪禮中缺席了。那日,母親奄奄病臥床上一整天。

微風中,思想起青春時節

喪禮過後的一個午後,我推著母親外出散步。天空總是那麼藍,我懷疑台灣的冬天老是忘了季節的遞嬗。已經是初冬了,卻還是一派秋色!無論是早上抑或是午後,風一逕微微地拂面,陽光柔柔地從樹梢撒下,偶爾落下幾張黃葉,在地上輕輕翻動著。我們在愛國西路上稍事休息,母親斜背著陽光坐在輪椅上,我逆光和她面對坐在行人道的木椅上,逐漸無語的母親一逕沉默著,我則挖空心思說話,想提起她的興致。

「媽!汝少女時一定很漂亮,否則,怎麼爸爸跟陳伯伯都搶著娶汝!」

陽光下,我看見媽媽蒼白的臉驀地有了血色。她虛弱地笑著,不改驕傲本色地回說:「憨囝仔!這哪著問!當然水噹噹囉!我係竹圍內有名的美人哩。」

「現在汝老實跟我說,我不會笑妳,到底當時妳比較甲意誰?爸爸?還是陳伯伯?……我不會告訴別人啦,汝放心。」

媽媽微微笑起來,把臉朝另一邊偏過,用著幾近呢喃的聲音道:「那陣,根本都還是個囝仔,什麼都不懂,哪知道那些。我阿爹說嫁誰就嫁誰!我也不敢反對。」

「這麼說,汝是比較甲意陳伯伯囉!」

「也無!汝莫黑白講!」

媽媽急了!聲音也高亢了起來。八十六歲的人,談起陳年往事,猶然有著少女的嬌羞。我想起父親過世後的十多年間,陳伯伯對母親的照應,包括偶爾的造訪、經常的電話聊天,甚至是以自治會開會的名義邀約一群老友齊去旅行,做子女的我們,心裡感覺無限溫暖。爸爸仙逝已然十六年,如今,陳伯伯也死了,媽媽依然奮力和生活搏鬥著,歲月的無情,任誰想著都不免心驚。

無由知曉的舊時祕密

我不由思想起四、五十年前,我還在上小學和中學的那段時光,他們三位老人家都正當盛年,陳伯伯年年參與議員的競選,父母夙夜匪懈地助選,陳伯伯的選情一逕告急,永遠介於吊車尾當選或高票落選間。以此之故,每隔幾年,生活便得經歷一次大震盪。當時年紀小,不諳世事,但對選情告急的焦慮可也感同身受。川流不息的人潮,進進出出,各項的選舉謀略在客廳裡暗暗發酵,事情往往緊急到連孩子在場都來不及迴避。開票日的黃昏,一翻兩瞪眼的時刻,欣喜或失落,全繫乎開票白紙上「正」字的多寡,連上帝都主宰不了。

平常的日子,陳伯伯也常來造訪。黃昏時候,我放學回家,只要看見一輛晶亮的黑色金龜車停駐門前,就知道是陳伯伯來了。陳伯伯顯然很喜歡我,高大個子的他,每看到我回來,立刻眼睛瞇成一彎下弦月,樂得嘴巴闔不攏,彎下身子,半真半假地朝我問:「給阿伯做媳婦怎樣?」

我不理他,兀自扭著身子、噘著嘴,說「討厭啦」!

星期天的早晨,他也來,停放在鳳凰木下的金龜車,常常被落下的豔紅花朵妝點得喜氣洋洋。客廳裡,大人聊天,小孩在屋外繞著金龜車好奇地端詳打探。那時節,天地靜美,連人情都顯純良。父親生性天真爛漫,也知陳伯伯提親在前,他締結婚約在後,然而,陳伯伯的時時造訪,看來並不困擾他,他一逕熱情接待,毫無芥蒂。而當時猶然稚齡的我,只歡喜自己得到陳伯伯的寵溺,並不知其所以然。直到後來,想起前塵往事,才恍然陳伯伯是愛屋及烏,眼神屢屢追索母親的背影,其間的奧妙、深情,原是他心頭一樁不能說的祕密。而立在鳳凰木下,母親和我一次又一次目送陳伯伯金龜車遠去的心情究竟如何,甜蜜?失落?惆悵?抑或只是尋常?母親內斂無言,別人自然無由知曉。

陳伯伯寄望我成為她家媳婦的心願,在陳大哥從荷蘭留學歸來並攜回美嬌娘後希望破滅,那陣子,陳伯伯眉頭深鎖,難掩失望,我則暗自竊笑老人家多事,都什麼時代了,就算是通家之好,也沒道理像古人一般,威權地將兒女終身大事賠上!母親則務實許多,不知從何時開始,竟和陳家大女兒培養出革命情感,兩人交情甚篤,偶爾和母親同去拜訪,常見二人促膝咬耳朵。印象裡,陳大姊彷彿常向母親請教馴夫策略。陳家姊夫開設婦產科,我們兄弟姊妹七人的子女十餘口統統由姊夫接生;非但如此,以母親豐沛的人脈,還為他們的婦產科招來許多待產的鄉親。她們倆幾乎無話不說,陳大姊不足為外人道的心事只跟母親說,她和母親的親暱,我懷疑更甚和她自己的母親;而母親介紹去的產婦,理所當然得到最周到的照看,產後立即有護士端上麻油雞或鮮魚湯伺候。

七十多年前未遂的婚事

那日街頭聊過沒幾日,大嫂忽然從中部轉寄來一張耶誕賀卡,拆開信封,從裡頭掉出一張照片,是母親和幾位自治會幹部的合照,陳伯伯也端然在座,卡片是陳伯伯的兒子寄去老家給母親賀節的。母親從地上撿起照片,端詳半晌後,將照片置放桌上,一句話也沒說,逕自蹣跚走入內室,我也默不做聲,只望著她的背影沒入黑暗中,忽然無端鼻酸掉淚。陳大哥為何在他父親往生後寄來這張照片?廖、陳兩家尷尬的通家之好,是連子女都要為之惋惜的麼!陳大哥是因為知曉陳伯伯的心事才這麼做的嗎?抑或是陳伯伯臨終的交代?難道陳伯伯也將青梅竹馬的往事向子女和盤托出?陳伯母是怎麼看待這件事的?一直聽說陳家二老相處不睦,是因為母親的緣故嗎?雖說陳伯伯和母親兩人的交情已昇華為不染塵埃的純粹友情,然而,自己的丈夫至死懷抱著對初戀女子的戀慕,最親的女兒又近乎「開門揖盜」地親近丈夫的最愛,伯母的感受又該是何等地難堪!處境又是何等地艱難!

到底母親對陳伯伯的深情是如何看待的,我本以為這將隨著母親逐漸病弱無語成為終身不解的謎題。沒料到,到底母親還是在無意之中洩了底。

二月初,母親因為醫生開具的憂鬱症藥劑過量,陷入昏迷,送到台大急診室。又因醫生誤診為甲狀腺機能不足,連打了三劑類固醇而產生種種妄想,精神因之亢奮到無法遏抑,開始胡言亂語。她不停地跟陪病的親友說:「大家都在傳說恁陳伯伯拿一百萬元到阮厝內跟我阿爹提親,其實是無影的代誌!伊哪有那麼多錢!」

「我差一點嫁給恁陳伯伯,阮阿爹為著這件事,將我軟禁極久。」

陷入狂亂境地的母親,不談子女,避說丈夫,心心念念的,竟是七十多年前那樁未遂的婚事。當年,任職客運公司的陳伯伯,曾請人至母親家提親,遭到外公婉拒,憤而負笈日本,父親才得以趁虛而入,這件事是一直到我婚後才從姨媽那兒得知的,母親或因禮教關係,從不言及此事,卻在神魂潰散之際,不小心透露了魂牽夢縈的祕密,難道母親自始至終都未曾忘情這段兩小無猜的純純之愛?那麼,她又如何看待父親對她的愛呢?母親和父親半世紀的爭爭吵吵難道也都是陳伯伯的陰影所導致!其中的恩怨情仇,或許並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般風平浪靜亦未可知!想到這兒,我不禁要悚然歎息了。

惘然了結,抑或從未開始

母親在陳伯伯仙逝半年後往生。我打了電話告知陳大姊,順便為母親生前因病未能前往弔唁致歉。陳大姊唏噓流涕,即刻趕往靈堂致哀,並堅持和我們幾個女兒一樣,在三七那日,置備祭品,行出嫁女兒的跪拜之禮,她語帶哽咽地說:「歐巴桑把我視做女兒,在我最困難、婚姻出現危機的時候,給了我許多安慰,我實在說不出有多感激她!……父親一向雄才大略,野心勃勃,而歐巴桑聰慧能幹,若真能和父親結褵,必然對父親的事業有極大的幫助。……哎!我的母親實在太軟弱了!非但幫不上父親的忙,又常常和他吵架,人生真是太遺憾了!」

出殯那日,我們婉辭奠儀、花籃,只留下陳大哥送來的兩座精緻羅馬花柱,純潔的百合和豔紅的玫瑰在二月的陽光中吐露芬芳,母親和陳伯伯超過半世紀的情緣就在這兩座繽紛的花柱凝視下,惘惘宣告了結。雖然,從世俗的角度看來,他們其實也從未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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