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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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瑪麗亞<上>

2008/09/15 06:00

圖◎蘇意傑

◎王定國 圖◎蘇意傑

一婦一孺還在等。紫藤葉片蔭不到的院牆下,兩顆頭在陽光裡漂浮。

那女的穿件及膝洋裝,陽傘斜放腿下,以便露出微笑著的膽怯的臉,小孩則在旁側吵嚷著,這聲音和畫面再次穿過庭園閃映在樓上起居間的螢幕時,陳吳素霞嫌惡地皺緊了眉尖,乾脆火起來喊,阿水啊,妳死了嗎?阿水!

阿水擱下擦拭中的杯盤,硬著頭皮推門出去。台灣這樣的陽光,跟家鄉那邊的沒兩樣,硬是把人摳著皮肉往內攢,外面的人怎麼受得了,已經站了那麼久……她出到牆外,半蹲到小男孩的高度,摸摸那發紅的小臉頰,昂臉對著年輕媽媽說 :「太太她不在,不要再等了,我會被罵啦。」

女的抬袖壓住額頭,汗珠還是滑下了鼻心,她失望地遲疑著,「那……還是過幾天再來,太太一定還在生氣,啊,真是對不起……」

阿水隨著告退的動作起身,陪著笑臉跟在小孩後面,真想再摸摸他的頭呢,可憐的還不懂事的孩子,跟著他媽媽已經白跑了兩趟。阿水把手一攤,忍不住瞥了一眼牆角的攝影機,不敢多說半句,只能默默承受著自己心裡頭的陰影──接下來,被趕的會不會就是我呀……

看在陳吳素霞眼裡,別說外面的人,連阿水也靠不住了,她把帶門進來的阿水在玄關前匆匆叫住,倚在樓梯口,「嘰嘰喳喳講些什麼,那麼愛講話,看不出來對方是謀財害命的嗎?」

阿水聽不懂後面的語意,是「抹茶」什麼的喔,卻是很不高興的樣子,急得回說:「她很可憐哦,全身啊,流很多汗咧,衣服都濕了。」

「什麼她,妳說她是誰?好,連妳也開始幫狐狸精說話。」

轉身蹬著樓梯往上走,重重摔了自己的房門,還聽得見阿水的求饒聲。窗外是竄得太高的九芎樹,徒長的枝枒斜插在玻璃上,嘎嘎叫得心煩意亂。偌大的房子只住她一個,頂多還剩樓下的阿水。真是沒想到,一個多月前還聽得見拐來拐去的輪椅聲,那死鬼每天咿咿歪歪地困在客廳與餐室間,硬是不認命地想要殺出重圍,額上淌著斗大的汗,暴起的青筋看起來和他那驚恐的小眼睛一樣憤怒和迷惘,偶爾還會傳來一疊碰撞聲、奔跑聲、尖叫聲,老爺老爺,想拿東西就叫我啊,你看啦,又流血了。

每每就是這些聲音、那樣的時刻,逼著她又恨恨想起以前他那樣地生龍活虎,偏偏睡的是別人的床,任她怎麼攀山涉水就是揪不出那個窩藏之地,要不是上天突然賜來一紙病危通知,恐怕輪不到她還能夠茫茫然奔上床榻,像個老護士終於等到了前線剛剛丟過來的傷兵。趁機會把人搶回來,應該也算遲來的勝利吧,可惜人已經沒用了,眼睛每天泡著水,嘴角像一片已經歪塌的遮雨棚,完全盛不住汩汩流洩的湯湯水水。有時火氣一上來,故意衝著他潑罵,撩起過去種種硬要向他逼供追討,也僅見他只能哼哼嗚嗚地鼓著嘴巴,兩隻小眼睛東跑西跑了一番,才勉強射來一股相當微弱地幽怨的怒火,那副活受罪的德性如果算是上天的懲罰,總覺得還是便宜了他。

豈只是過去的恩怨沒有清算,死了以後都還不算終結。陰雨的那些個春日,來拈香的雖然零落了些,倒是幾片黑傘就讓別墅巷口稍稍傷悲了起來,免去了自己還要呼天喊地的困惑;然而在那不堪聞問的氛圍中,竟也有人是來大哭的,哭得特別響,刻意使盡了哀戚,聲腔由寬而狹,一直拉尖到竭盡無聲,這才倒抽回來,隨又乾脆傾倒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好不容易被攙扶了起來,忙又從混亂中揪出一雙小手,連哄帶騙地催叫著:跪下,趕快跪下,嗚嗚嗚,是你爸爸啦。

小男孩看來六歲,抿著嘴,嚇白了臉,不像大人那麼賤,硬是站得直挺挺。那女的卻不放過,壓住小小肩頭往下弓,嘴裡回復了驕傲的哭聲:耀福啊,是你唯一的兒子呀,達達來送你了……雨還下著,道士們開始敲起了經文,一行繞著庭院步道轉圈子,錯愕中的陳吳素霞來不及看清那女人的長相,只能茫茫然跟著袈裟走,走了四圈半,活像恨不得飛快逃離這般醜陋的塵世,連鞋子都蹌掉了,一時忘了其實自己才是如假包換的遺孀。

果然後面還有續集,到今天已經來了第二趟,為的是什麼?彼此心知肚明啦。起初是礙著小孩的名分,不得不聽律師建議,一下子就把三百萬開給她,沒想到對方是先咬再啃的打算吧,準備一口一口來……她從房間陽台瞧出去,白白一片陽光的牆頭下,已經看不到叫門的身影,可是那紅色鐵門卻露個大縫,明明只是虛掩著,張著手臂等人的樣子。「阿水啊,阿水,妳又死到哪裡了?」忍不住又吼了起來:「妳不知道外面的蟑螂老鼠都想跑進來嗎?」

天啊,那種感覺又回來了。她摀著頭,駭怕地張開了眼睛。

真的又來了,先是一陣暈眩,如同定時啟動的澆花水霧,霎時彌漫腦海四處,沒多久又退散得無影無蹤,但接著是臊熱──不知誤觸了哪個暖房開關,一股熱浪快速烘燒體內的臟器,燒到太陽穴發出劇痛訊號,然後全身開始微微顫抖起來;唯有這樣的時刻,她陳吳素霞這才暫且忘得掉人世的恩怨,異常謙卑地蜷著身體把自己埋進被褥中大聲啜泣。

沒有什麼感冒病毒。血液檢查正常。最細膩的核磁共振儀器也搜遍了任何可疑的犯案死角。料不到最後接手的婦科醫師只給了她三個字:更年期。她心裡冷笑道,那豈不是從三十八歲那年就開始退化了嗎?原本她的性情多好,安安靜靜,輕聲細語,每天梳頭八次,丈夫回家前的黃昏已經在園子裡準備沏茶;突然間發現丈夫外遇,才明白原來自己是失寵的,只是蒙在鼓裡住著空蕩蕩的大房子罷了。劇痛從那時候便開始入侵,從太陽穴,到頸項,蔓延鎖骨,穿梭著脊椎,最後盤踞整個內心。從鏡子裡還慢慢發現到,原來好看的臉龐也逐漸變形了,像有個仇人躲在鏡子裡面,怒視著她,然後複製了她。

午後兩點不到,她決定提早離床,不想每次都要捱到黃昏日落,才讓體內的惡魔放開她。從梯口轉入廚房,看見阿水還在洗著碗盤,水龍頭開得不大,四周靜得嚇人。她想找點事做,她輕輕地喚道:「阿水。」

沒有回應。她試著第二次,更輕的氣音,怕的是驚動到失控的體溫,但最主要是她不想嚇壞了阿水。她希望阿水能再回想一下,老爺死後第七日是怎麼託夢的,是什麼事情非交代不可?她非常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是被略過的,沒有任何夢兆,只記得第七個夜晚很早就上了床,醒來時阿水已經弄好了早餐。

太太,很奇怪呀,我夢見老爺了。

只是一個從落後國家來的下女而已……

阿水根本沒聽見這麼輕的叫喚。在她的世界裡,太太找她的時候會扯破喉嚨,像壞天氣的家鄉的海浪,一前一後翻滾過來……至於老爺則有特殊叫法,用拐杖頭敲在輪椅的扶手上,再不就是憋了很長的氣,然後用力一口「唔」出來,每當她轉身回應時,那張臉往往已經憋成紫色。

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人叫她阿水了,是報到第一天,太太說,妳長得不難看啊,以後就叫妳阿水吧。她非常不喜歡這個名字,但沒辦法,何況在這世界上,如果不是每天阿水阿水地叫,她也好像什麼都沒有了……

她繼續洗著碗。沒用過的碗盤都拿出來洗過,前天剛洗的白色壁磚,今天一大早也已經爬上鋁梯又刷了一遍。她害怕萬一閒下來被發現,太太一定會趕她走,因為老爺已經不需要看護了。

雖然沒聽見叫喚聲,但她終於瞥見了側影。她急轉過臉來,兩腿馬上發軟,因為一抹陰柔的微笑正在對著她。

「阿水。」

「對不起啦,太太。」

是要來辭退她了。是剛剛中午生的氣還在發作嗎?

「坐下,休息一下,我有話問妳。」

阿水兩手抹在圍兜上,顧不得慌亂中滑落的馬尾,悄悄溜著她的大眼睛,把半邊屁股挨在椅側,默禱著千萬不要有什麼壞事發生。

陳吳素霞看著她,忽又覺得有點說不出話來,多麼難以忍受的事,要追究的竟然是一個傭人的夢,何況關於自己的丈夫……

聽完了,阿水終於鬆了一口氣,但緊接著就陷入了苦戰。

要怎麼說呢?那個夢裡,她正在給老爺餵粥。像平常一樣,每吃幾口粥,他的手就會從後頭拐上來,捏住她的小屁股,不太用力,但不放手。她想喊,作勢要叫太太,他反而露出得意的笑。如果她閃躲,他便不合作──不吃飯,不服藥,也不喝水。她只好懲罰他,被摸了屁股就繃緊了指甲用力彈出去,直到他手背上的浮腫現出了凹陷的紅。不一樣的是,那天晚上的夢裡,老爺不斷地哭,喊著不想死,喊著要太太賠他一命,接著突然從輪椅上站了起來,於是她就嚇醒了。

只是這樣而已,但她不能描述細節,上個雇主惱羞成怒把她辭退掉,她已經得到了教訓。誰都不想聽到這種事,更何況是每天掛在她心裡的米夏。她只知道要忍耐,有了錢就可以翻修爸媽遺留下來的破房子,到時候也許就不會有人看不起她了,她希望最好還能弄個小花園,還要幫人家帶很多小孩呢,每天在花園裡為很多很多的小孩們唱歌。

「不要怕,說出來。」

搖搖頭,抿著嘴偷偷咬住下唇,腦海盡是空白。

「好吧,就別怪我亂猜了,妳現在把衣服脫掉,馬上!」

阿水想問為什麼,卻畏懼著這一瞬間拉下來的臉,只好匆匆解開扣子,兩手捏著衣角遲緩地往外翻,如同每天清晨打掃前拉開的窗簾,覺得窗外已經聚集了一萬隻眼睛。

「妳當舞孃在表演嗎?直接脫下來,胸罩拔掉。」

終於裸出了顫抖的上半身,沒有風的酷熱中,猝然拂來的是一股莫名的寒涼。她垂著臉等待著,卻又不知道等待的究竟是問題還是答案?她覺得不該如此軟弱,太太要的可能就是一個女傭藏在身上的贓物吧,她終於勇敢地昂起臉,因著這樣一種殘酷的榮光,還挺起胸暗暗吸了一口氣。

陳吳素霞冷笑著。「沒錯,年輕就是這麼有本錢,有沒有仔細看過自己這對奶子啊,多有料,難怪老爺找妳託夢,連妳也搞上了。」

阿水還是緊搖頭,發現太太轉臉瞪著窗外,「那個狐狸精大概就是像妳這種樣子嘍,腰是腰,奶是奶,哼,我現在才明白。」

「我沒有。」

「那就說出來,託什麼夢,想妳愛妳不是嗎?」

只好這麼說了,「我夢到老爺──在哭。」

「在哭?為什麼哭?」

「老爺說他全身非常冷,很孤單,不知道要去哪裡?就一直哭,一直哭。」

「冷,有多冷,身上穿的衣服呢?」

「他穿……」很快改口道:「只有內衣和內褲啦,襯衫在路上被搶走了。」

「還有呢?」

「沒有了,就一直哭,說他犯了錯,沒有臉開口。」

「是這樣託夢的嗎?妳沒有騙我?」

「太太,我不敢,妳對我那麼好。」

「讓我發現妳說謊,馬上趕妳出去。」瞧她嚇得一臉白,想想也算下了馬威。這時才瞥見了一直擱在玄關裡的一束花,「誰送來的,為什麼沒說?」

阿水倒是瞧也沒瞧,紅紅白白的玫瑰花其實早就浮在腦海裡,還紛紛顫動著一個小時前噴澆上去的水滴哩。她一手攔著胸,忙跑去把花捧了上來,太太皺著鼻頭撥開了枝梗,「名字不敢寫,到底誰送給誰?」

「是那個銀行經理嗎?」瞧見太太鄙夷地聳聳肩,忙接著說:「還是那個賣保險的,身體壯壯的……」

「妳是不是神經病?」

阿水繼續討好,「太太,我看過的還有就是像蕭警官啦、林教授啦,對了,還有一個給妳設計衣服的。」

「不要亂猜,小心把妳嘴巴縫起來。」

聽來並不生氣的語意,終於鼓舞著她這麼說了──她的嗓聲突然上揚,淹著口水浮上了高亢處,變成尖細的抖音,「對了,是……教練。」

太太白她一眼,再把玫瑰拿遠瞧,嘀咕著上樓梯,「連一個小花瓶都插不滿,哼,未免太小氣了吧。」

是啊,唯有說到教練,唯有太太和教練打球的日子,她阿水才能好過些,至少太太不會發燒頭疼,也不會對她惡狠狠。她毫不意外剛剛自己為什麼激動得差點哽咽,畢竟這束花是那麼珍貴。看起來小氣嗎?二十一朵,其實──應該夠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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