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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憂戚的好漢

2010/01/03 06:00

憂戚的好漢

◎陳燁 圖◎陳裕堂

自我出生,因著右半邊小臉症的困惱,隨父母漂流十年後,才再度住回安海港「牛磨後」的陳家大宅。這時,我依然就讀新南國小,跟著張炳堂老師學畫;然而,我的畫家夢未能圓成,跟父親敗家行徑有關,因為大半年沒付學畫費。也許為了安慰我,父親不知去哪裡弄了些故事書給我,有《水滸傳》、《基督山恩仇記》等,我把那些書當成寶貝,藏進東廂房紅檜木打造的下層壁櫥裡。

閱讀《水滸傳》只有助長我的草莽英雄氣魄。加上陪母親看楊麗花歌仔戲,楊麗花總是小生或武生扮相,母親看得癡迷,我也想像得天馬行空,馳騁得不知去向。那時,我經常從隔壁胖姨和榮舅合夥的成衣加工廠穿越後二進落的長長甬道,來到大稻埕,往前走到西門路的延平戲院找三姨丈(也是三姑丈)看免費電影,百萬導演張徹拍的一連串由岳華、姜大衛、狄龍主演的武俠片,看得我熱血沸騰。我還記得岳華演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夜奔「快活林」,狄龍演《蕩寇誌》的行者武松,姜大偉演浪子燕青等,個個英挺瀟灑,滿腔悲憤,結義在憂戚的梁山。

那時我已經升上國中,天天在想像中水裡來火裡去的,彷彿自己練就一身蓋世武功,可歎找不到賞識明主。於是,我的志願又由「檢察官」改成「戰地採訪記者」,讓魏月里國文老師又驚又喜,三番兩次派我去參加作文比賽。當時,二哥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大約沒人知道他床底下有一堆李敖作品,還有些進口的《花花公子》雜誌,賃租的浴廁掛幅瑪麗蓮.夢露的《七年之癢》劇照;更有意思的是,在李敖的笑罵文字中雜著唐.麥庫林(Don McCullin)的攝影作品。

唐.麥庫林的黑白影像給我的衝擊不亞於《基督山恩仇記》。從越南、柬埔寨、剛果、以色列、北愛爾蘭、到黎巴嫩等地,大屠殺後的破碎肢體,人類黑暗毫無遮掩的煉獄,千百年的硝煙戰火終究只剩一本邊緣磨損得厲害的《Hearts of Darkness》——激進愛國主義者屠村後的榮耀臉龐,靜默趴跪在情人屍體上的女子空洞的神情,不知何處的孤兒與棄兒,慘遭姦虐的婦女——唐.麥庫林不讓她閉上雙眼。我看了這攝影集也很難閉上雙眼,睡夢中不安穩,一堆鬼魂吵雜喧鬧。漸漸地,我打消了當戰地採訪記者的念頭。

但在日常生活中,一些飽經戰爭亂世流離的老兵們,卻經常串聯起我對《水滸傳》的落難英雄想像。

小三遷居在仁德鄉二空新村農舍的養羊時期,經常看到不少老兵閒晃。他們有的人會做包子饅頭,有的會修鞋底車補丁,有的賣油條燒餅豆漿等。其中還有一個軍醫,對我特別好,當大家擠在我家客廳看楊麗花歌仔戲時,我就跨騎著大人的腳踏車橫衝直撞,結果摔一大跤,右小腿膝蓋下十公分處箝進幾塊碎石,痛得齜牙咧嘴;我爬起來,第一個反應去找軍醫伯伯,他很仔細用雙氧水消毒,拿鑷子一一夾出碎石,撒上消炎粉,敷上藥膏,再用紗布和膠帶固定住;如是這般,我每天去換藥,整整一個月,而且他不收費。這軍醫伯伯眉宇英挺,卻有種說不出的憂愁,他對我很和藹,只是不笑,讓我內心有點畏懼這個人;多虧他的醫治,我原本三公分直徑的大傷口收束成半公分的疤痕。鄉下傳言很多,關於軍醫伯伯的蹙眉,住農舍隔壁的秋女姊說:他有個訂親的愛人在大陸,分隔兩地;但是,等來等去等不到反攻大陸,只好娶了這邊一個地主的小女兒,那妻子的腿得過小兒痲痺,必須拄著柺杖行走。

這秋女姊似乎知道相當多的老兵內幕。比如有個退伍的老士官長花了幾兩黃金,到玉井鄉再進去的大內山間買下了個二十來歲的智障女人,希望傳宗接代好過晚年。他們住在最靠水田邊的那棟鐵皮屋。整個鄉間,不是用紅磚塊砌成的農舍,就是傳統的土角厝,偏偏越過竹林就蓋了這麼座鐵皮屋,很惹人注目。這個老士官長靠著退休俸過日子,講話鄉音太重,幾乎沒人聽得懂;那個智障女人顯然是個啞巴,只偶爾聽見得她咿嗚哼叫。有一個秋末黃昏,當天上午一些農人看到老士官長從菜場買了螃蟹、龍蝦,提了瓶土龍藥酒,一路哼唱著「花落水流,春去無蹤,只剩下一片醉人東風……」秋女姊便跟一干小蘿蔔頭約我去看「好戲」。西天紅日醺醉時,我們一行人挨在鐵皮屋黯忽忽的小窗口外,只見老士官長扒開自己的衣服,嘴裡碎碎咒念著:「我要XXXX屄……」然後就如山豬衝向山坳一樣,直往那個只能咿咿嗚嗚的女人身上撞來撞去。當時大家七、八個擠在小小不到三吋平方的窗口,視線陰暗,依稀彷彿看到老士官長像乩童起乩般癲跳著,那個瘖啞的女人一聲哼氣都沒有。

那年冬天,母親帶我去「天后宮」的八叔公處過年,我學會唱些南管,回到鄉間,聽說那個瘖啞的女人趁半夜跑了,老士官長清晨拿了菜刀追出門……我們搬離仁德鄉時,那座鐵皮屋已經覆滿野草,到處可見一坨坨牛糞、豬糞、雞糞、鴨糞甚至人糞,臭得蚊蠅滿天飛。

還有姊夫住的警察新村往東就是「水交社」,著名的空軍眷區,大姊好友金子改嫁的丈夫也是飛行官,氣宇軒昂。八二三炮戰之初,大腹便便的金子忍著悲慟去領李朝陽的骨灰,產下遺腹子時,曾發誓不嫁飛行官,未料過了幾年,金子改嫁給丈夫的部下,造化弄人。我每次陪大姊去探望金子阿姨,她先生總微微笑,殷勤招呼我們吃喝;感覺這位飛行官忠厚老實,對金子阿姨一往情深,只是眉宇也莫名深鎖。到底多少國仇家恨鎖進了他們的內心?

或者家破人亡、流離失所、漂洋過海後,在陌生的地方展開新生活,必須掩埋多少過往的記憶?姊夫每回跟大姊吵架,總會往母親這裡來訴苦,他的貴州國語連我都聽得一知半解,只見母親也顰蹙眉頭,低語附和;一整個下午晃悠而逝,兩位年齡相差不多的丈母娘女婿,嘰哩咕嚕中許多歷史恩仇一笑泯開,這畫面經常令我錯愕。

而我,除了閱讀《水滸傳》外,父親又搬回一套中國童話故事,有《夸父追日》、《嫦娥奔月》、《河伯娶親》等;這些故事我並不那麼感興趣,便統統藏進紅檜木的下層壁櫥裡。那時要升小六,級任導師決定訓練我去參加心算比賽,整個暑假我都在數字堆中加減乘除;後來又參加珠算訓練班,家中有老式大算盤,我很起勁地把墨黑的算珠上下挪移,母親看不過去,想辦法弄了一只小巧的中古新式算盤給我練習。心算比賽得了全校第一名後,到底有無代表學校參加全台南市比賽,我已不復記得。倒是珠算檢定,我通過了初級資格,日後升到國中,又通過中級資格;然後因為興趣轉移到田徑場,算盤也因搬家而不知去向,便完全忘了這項技能。

我學習的各式技能在成長的六○年代算相當多了,可惜因為家境困頓,加上自己定性不足,動輒轉向。轉到高中時期,竟然如父親所料,終於立志要當作家了。只是這項志願,自母親到全家都持反對意見,父親又已離家出走兩年無從得知,讓我覺得當作家真是全天下最孤獨的行業。

總括我的小學時期,父親還算不常缺席,特別是小二賃居新町的躲債時期,他幾乎天天在家。花街後巷靠近黑橋蚵架灣一帶,有家「環球」戲院,我在那戲院看過陳寶珠、蕭芳芳主演的《寶蓮燈》,林黛、關山主演的《江山美人》、《藍與黑》;後來,戲院門口貼了張泛黃的報紙報導林黛出殯的新聞;又過了一陣子,戲院貼上了一張「整修內部」的紅紙。再過一陣子,一位上門討債的大塊頭男人,像一片烏雲,黑壓壓地罩在我們狹仄的屋頂,他的眼睛泛著紅光;父親堆著滿臉的笑,親切喚著對方「林桑」,帶著我,三人去到重新開張的「環球」戲院,看少女歌舞脫衣秀,藉著尿遁閃開了債主。當時父親把蹲在戲院後側女廁嘩啦嘩啦吐了一地的我抱起來,彎彎折折走了些路,來到黑橋頭。「妳可以自己走路回家嗎?」他蹲下來看我半天,面容憂戚,接著從褲袋掏出五塊錢,放進我汗濕的手掌心,對我眨眨眼,說:「回家去吧。記住,什麼都別說,就當妳什麼都沒看到,吃點東西,上床睡個覺,懂嗎?」我甚至還沒點頭,他已經消失在黑橋另一頭製冰會社後面了。這件無論如何不能說的事情卻成了我腦版最鮮明的印記。

搬回「牛磨後」,父親經常帶些小吃如狀元糕、杏仁豆腐、桂圓茶或義豐冬瓜糖霜,解我的嘴饞。那時我的身體已經開始不斷拉高,老覺得肚子餓;有時明明已經吃飽晚餐,還是拎個鋁鍋去淺草市場鹹湯圓旁買陽春麵,「不要肉燥,麵條多一點」我總是這樣跟麵老闆說。

據說父親有項怪癖,喜歡把他身邊的女人打扮得花枝豔麗。住「牛磨後」期間,一個春日午後,父親西裝筆挺,把我打扮成小公主,對母親揚言帶我去看電影了。那時,陳家大宅地號編為「電影里」,彎出巷弄便是中正路,電影院林立。父親牽著我走到靠運河的王子戲院前,停下腳步,跟個女人打招呼,要我叫她「阿姨」;我緊閉嘴唇,用眼睛斜睨著她——這個女人脂粉抹得城牆厚,嘴唇紅豔滴血,眼影藍暈得像弔祭的紙糊人,比起母親萬分不如——偏偏父親跟她狀似親暱。進了電影院,記得是部日本大恐龍的片子,父親問我要不要吃零食,我點點頭,他便跟那女人消失了。一直到電影結束,父親都沒有出現,於是我只好換個位置,再看一遍大恐龍;這回大恐龍把東京快夷成平地時,父親出現了,很萎頓地站在走道上。電影結束後,我跟父親走出戲院,他遞給我一小包花生米,我氣得甩開他,把花生米往地下一扔,兀自往家的方向跑。成長後,我對日本的酷斯拉沒有好感,跟這個不愉快的童年印象太根深蒂固有關。

但也有一個美妙的泡溫泉經驗,那是個冬日傍晚,父母親帶著剛吃飽晚餐的我在海安路踅晃,晃到一家日式澡堂,三人便進去泡大眾湯。印象中,母親還是遮遮掩掩,一直圍著條白浴巾;後來,父親改提議泡家庭湯,我們三人共同浸泡在略有硫磺味的熱湯中,嘻哈笑鬧。泡得紅咚咚如煮熟蝦子的我,穿好衣服後,走出澡堂,迎面正好一攤八寶熱粥,我吃了一碗公,直覺天底下再也沒有那麼可口的八寶桂圓粥了。

這兩件事夾纏在我腦海,孰先孰後,我已經無法釐清;就如同父親與母親的感情,到底怎麼回事——誰愛誰,誰恨誰——在他們有生之年,我從來沒弄清楚過。又過了這些年,陳年舊帳,早就雲散煙消了。追索只是徒增悵惘罷。他們應該也如一般夫妻,你情我意時才會生兒育女,只是父親個性實在非常理可循,母親好勝也非同儕可比,令我這個安海港陳家的唯一大房孫女,霧水淋漓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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