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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面對 ——草擬並同時備忘一種離去

2010/04/04 06:00

面對——草擬並同時備忘一種離去

◎達瑞 圖◎阿尼默

1

想像一種父親離去更久之後的日子,像被掏去了平衡機制,窗外仍一貫地氣候變化著,世界從不真正知道我究竟失去了什麼。日常的晨起、盥洗、更衣,學著他循摺線整理舊報、外出前於神案拈一炷香……母親可能還睡著,先出門的弟總忘了拆閱他擱在客廳桌面的帳單。我們內在都平息了嗎,或僅以一種卑微、吞忍的情緒在持續面對生命之進展?捷運列車綿密地穿駛往返,下一位抵達的人下一位進站的人,城市一如往常。

那將是最難以涉渡的傷懷,像過往父親擦拭祖母的掛照般我擦拭著他的,同樣輕然撫觸,宛若一回時光之召喚,可能是某個不知該如何自處的單人假日,天明天暗,面對周圍延伸不斷的虛無,其他的人呢?母將因無須再為他端上消夜而獨自在電視節目進行中便於客廳沙發上睡去、返家的弟不再有人與己談論公事而又靜回房內……一切似乎還在身邊卻又杳然無聲,如懸垂於視線邊緣的欲墜之牆漆,那麼倉皇、無助。

某些年過去之後,便發現父再也不能教導自己什麼了,時間一到,便能理解什麼會被揚棄於後什麼又是無以廢置的部分……一如他遞給幼年的我的收音機裡電池已沾滿鏽斑,耳機壞了,無法確切傳送字句,然而所有間隔甚久的記憶彷彿封存於狹小的機體中,音量最大,開啟,些微有沙沙的雜訊……

2

然後我發現髮緣附近,被一些未知物給纏擾著,搔刮後落有銀白鱗屑,聽說是癬,除了遺傳,也可能受感染或藥物反應、天氣、情緒等影響所致使,時好時壞難以根治。入伍後兩週,一回有限的電話時間裡,對父親這樣說著,能不能再來看我,並且帶著藥,周圍仍有其他連隊正體能操練的報數聲。結束通話後不知他能否細察在那樣一個藉口背後所暗藏的我因無以適應軍旅環境而導致的巨量哀傷?

父獨自在日子尚未醒透的凌晨裡搭上客運,在我仍為了日常訓練的困頓而深眠之同時,已殷切地趕往我方向前來。宜蘭金六結營區。雖知如此短暫的往返更易於疲憊,我仍做出了請求。身上穿著過去退伍弟兄繳還後再用的舊衣物,褪色的迷彩衣褲迷彩外套及反覆背誦的軍歌……那時不能想像的是,自己怎就突然站在這仿若未設邊界的營區,像一道場景誤植的夢,不久前的書刊雜誌呢、熟識的店面、其他未及完成之事的後續呢?無窮延伸的孤單,記得掛上電話後的情緒是大規模洶湧而來的無助,終究求援了,他出現在那棟由餐廳臨時充數的會客室裡,室內嘈雜的聲音嗡嗡迴響著,午間,我們靜靜吃食著許多母提前準備的食物。

3

那是從未在時間規畫裡的,突然我們將準備之後的事了。想起過去曾所憑弔的喪禮儀式,此刻如一無可想像的內在衝擊,悲傷的構圖和預演……為父的離去細膩盤算著。更久前的某夜聽他提及,晚年想返抵青春涉渡的老家蟄居,後山竹林、屋前態勢不斷消長循環如歌的溪河……終究沒能完成他的願望、沒成為他理想中的人,情況似更多年前祖母辭世,每每於病床邊傷泣,怎就此無能地讓她感到哀沉與痛楚?那種無以揣摩之處境,因痼疾導致意志及精神被相繼封存於體內的狀態,靜滯、無動。想起和父之鮮罕接觸,他遞來了什麼、他於機車後座雙手輕搭我肩放心地將方向交予我、或某些時刻需我幫忙於身背患部敷上膏藥……寥寥無幾卻深烙、謹記,成為一股讓自己相信對方始終清晰存在著之意念。

又譬如一種光源。記得幼時某回步出戲院,為了趕返晚餐時間,初次搭上事先得知能直抵家門的公車。靠窗座位,時間與熟識景致相繼離開,車廂內光線幽微,想著家中氣氛及那刻有否為另一路線之可能,然而彎入山區後,便確信了離去的契機。循原路反向奔跑,人車稀疏,涼風刮過耳鬢,客廳輪廓清晰了起來,直到推開家門,「怎麼那麼晚,快吃飯……」父說,我才發覺沿途悄悄亮於記憶中的光源,一直是他。

4

「有信嗎?」「有幾封掛號信,報紙也都留了……」「只要副刊那一版。」「床單被套也幫你換了。」「最近不是常下雨?」「台北沒有啦。」「喔、台北……不曉得會不會抽到外島?」「你弟那時候剛好我有空軍的朋友可以關照,現在就沒把握了……」會客時因某種不確定性而憂心忡忡著,父不時安慰著我。甚久,或者從未有過,記憶中不曾與父有過意氣交換之傾談,面對面而富戲劇性的,諸如電影情節裡的大敘事段落,光影浮掠曳蕩,往往是父子間一種近乎神祕且巧妙避開母性視角的對話。像《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午後踅繞,各自牽著單車,街巷、矮牆,走在一種老式抒情之中,小四的父親對自己授以生命中難以界斷的公理和正義;又或更多故事裡的父權角色,以專制的擬殖民口吻,對孩子表達了瞞藏著愛與希冀的情緒暴力……

我們僅輕描淡寫地敘述彼此,暗中註記對方之年歲,「下週要交班費。」「身上還有沒有錢?」「我考得很爛……」「房間該整理一下了。」「我出門了。」……因性格中排拒親暱的機制,以致我總在房內,隔一扇門的距離,安靜自處。弟與父於客廳談論許多事,母常推拿他患有舊疾的足踝,晚餐後的寧謐段落,理應憩談、讀報、互換一日所見,時光輕盈,而我只是不停於房內選換電視頻道,球賽重播氣象預報中外電影……即便偶爾因同一綜藝節目某個橋段一起發笑而發覺彼此竟如此相像,即便房門不曾掩上而我始終聽著、維持一種遙遠又緊密的安穩。

5

想起父那陣子不時交代前取的是降血壓口服錠,藥袋上註明了服用方式與成分,或許生活本身是一種對情感充滿暗示的提問,靜下後便能得知正在離去的是什麼。服務窗口裡藥劑師的表情再自然不過了,是看慣生死,抑或職業性淡漠?他知道我父親怎麼了嗎、怎能如此鎮定?然而我沒有上前探問,如一旁與己無關的患者們,肝炎痛風糖尿病血脂過高……滿臉愁緒地正視自己的代稱,我輕易默認了父體內的病,縱已獲慢性抑制,但生命至此亦陷入一種隱然卻又自知的憂傷。他甚少提及,僅讓我於一些機會裡發現。我們總如此相似,大多數的沉默、不說,皆為了讓對方心安。

退伍後那段空檔,常為了取藥而步入門診大樓,我刻意避開那些正沉沒於充滿藥劑與痛楚的洋流底層的病患,時間異常濃稠。終有一天都會這樣的,是嗎?入伍前遇祖母過世,好友的摯親也走了,以及更多更多,許是到了身邊開始有人凋萎毀壞之時刻了,明白得愈多愈是懼怕,此後所有無以抵禦的病症、一間間分類繁雜的醫院科室、所有掛號等候的人……

6

在那樣的面對裡,如默默旋轉牽制的齒輪組,時間在、情感在。回應著父的提問,彼此坐靠一起,讓過往時日懸浮了起來,那些熟悉的動作又再浮現,昔時倉促入睡後他摘下我眼鏡,撳熄電視電源,熄燈,悄悄關上房門……

會晤中不安地問及家中變化,即便才離開次週,是否因我的缺席而多發生了什麼,又或被新的演變排拒在外?空出的房間,已妥善整理或毫無更動,那串鑰匙、那堆書和折價券、那些塵灰……父親提到了癬,問有無其他症狀,我搖頭並讀著外用藥膏盒內夾附的使用說明書,他幫我塗抹著藥,可能也察覺了我的憂懼非來自於此,而是一種不知如何自處的寂然並已做出了最大的試圖。父提及自己也有類似病徵,微微侵襲著生活之細部,季節轉換時格外困擾,近來仍偶爾使用著藥。當他指出髮間患處,突然覺得這一切彷彿龐大的隱喻,一如面對生命時總有些反覆纏困自己的問句,沒有提示而我們一起身處其中。

7

事態往往相互滲透著,帶來了什麼又帶走什麼,譬如愛或者等候。時間奔忙,終究必須學習去面對更多的殘酷和孤獨,學習了解更多虛無之事……我開始多做預想他不在的日子,如果、如果客廳不再有他的身影,電話另端也將找不回他,沒有對話,父就此佚失於城市的敘述之中……而無法揣摩的是,那樣的生活裡該如何重新取得依附感?記憶像難以根治的癬症,並未能隨之消逝。

所有故事都將這麼地老了。記得後來父戴起老花眼鏡讀報,電視音量漸增,那似乎是時間變化之精微,彷彿鐘面指針躍入下一刻度瞬間的巨大撞擊,一些人因病辭世一些人婚姻生子,生命本是傷害與喜樂之換取,卻再也非同樣的聲音……我以為會永遠處在迴旋不曾歇止的音樂盒般之時日,身著各式制服,商擬如何對抗髮禁如何穿不符規定的皮鞋出入校門如何往返於繁瑣的軍令之中……然而就老了。

想起軍旅週末留守時弟兄無多,有人閱讀有人洗衣有人和值星官閒聊,空盪的樓層走廊間,每一動作皆回聲劇烈,傍晚衛兵轉開廣播音樂頻道,主持人的語氣,歌曲及廣告,漸漸我折返某些光澤褪逝的記憶現場,脫色、落漆、枝節混淆……父遞來收音機並解說著簡易的使用方式,「這是開關……ON是開OFF是關……這邊可以轉頻道,不過只能聽AM啦……四號電池你應該知道嘛……」久後得知他的情感如各類廣播音頻未曾中斷,只是音量漸漸衰微了起來。

8

舟車勞頓,俯在桌面他欲小睡,沒有周圍弟兄及其探訪者之熱情互動與談笑,看著父的臉廓,知道他在,或許這是最適宜彼此的模式——安靜地依存著。記憶以來,他頭髮多半削得那麼短,翻白的部分不易掩藏,時間於身上經過的痕跡更深了,已到了狀況較差的時候嗎?會否像電影裡突如其來的悲傷情緒的轉折,輕易改變了原有的調性?而唯一我確知的是,病症與藥是藉以深入彼此的路徑,甚能得知對方的痛楚,即便我們不愛談論這些,即便此刻一切還在控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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