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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3之1 花甲

2010/04/25 06:00

【閱讀小說】3之1花甲

◎楊富閔 圖◎阿尼默

花甲二十二歲有了。

花甲二十二的時候想蓋棟房子,不用大,住得下嬸婆和老父即可,房址就選在他花家家族墓園旁的廢耕田,空有地六十坪,近南二高新化歸仁路段,搭高鐵也便。田前有曾文溪,虎邊是墳,祖公祖媽一海票,都自己人,龍面是放眼十來甲的草原,不遠處走馬瀨農場,花甲天真笑想:「反正馬喜歡互通。」花甲是認真的,大學時代多次羅盤後背包地就來這場勘,外加看書習得一套風水經,水路怎麼走,南風打哪吹來,從西曬到蚊多他都考慮過。座靠新化丘陵,暴雨來會不會有土石流,花甲也都詳記在本子上了,因為花甲日日起床刷牙洗臉都會對鏡說:「到時候要席開百桌,廣邀親朋,善化請團歌舞秀,關廟阿坤師的廚藝也不錯。」這廢田從前嬸婆教職退休後在那植過九月檨,花甲記得老父和他在檨園內裝了七百箱檨仔,再開著鐵牛車一路碰碰碰的到玉井賣,於此,花甲認為具紀念價值,屋成之後屋後續種檨。

花甲延畢兩年了,賴不走,怎麼現在年輕人都這樣?填錯系的他念的是哲學,卻傾心舞台劇與電影,「愛演嘛你!」花甲老被這樣調笑著說。花甲這兩年先是騎單車繞台北街衢看樓,至少要二十層以上,這樣才夠格上網買支天文望遠鏡,遠眺嘉南平原,花甲實在太想在這座城市找到一點點台南了,尋尋覓覓,終於給他看見景美溪邊屋齡三十的紅磚公寓,附電梯,捷運到得了,花甲天天都來這裡搭電梯,再轉手扶梯至頂樓,曬衣場,極家常,水塔也髒,花甲想起書上寫的:「屋對水塔,如飲藥罐,病久。」他舉目環望,沒一間樓給對上,這就是了,視野好,花甲後來持了Nikon望遠鏡,見辛亥方位有墳群,見前頭有水流,見後有台北盆緣小山小丘,丘上有人家,和用來驅趕鳥群而立的各色競選旗幟,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花甲暗自讚歎著:「這裡是台南了。」

中午花甲才睡醒,醒時就想到廢田上那宅屋,穿條四角褲黑吊戛對鏡蓋屋:「到時候帶個老婆,兒子回鄉定居,也不錯。」花甲著時想很久了。而此刻,二○一○,大年夜,窗外狼狗暮色,間歇傳來煙火聲。他正以指腹沾蠟,在浴室抓髮,「再養條黃金獵犬,種兩行白甘蔗,和一畝容得下小舟的荷田。」他murmur,殆及後腦勺的捲度夠了,且說:「其實應該弄尊神來拜。」訝然自己怎麼在碎碎念,趕緊開冰水洗了一大把臉。看見鬚,他又躊躇該不該理鬚,關於鬚,事實上,他本想留個金城武竹野內豐,周杰倫那種,嘖,他勉強接受,但孰知一忙,忙昏了整個冬天都南北跑加護病房宮宮廟廟,致使他現在側面像菲哥,正面像魯迅,花甲說服自己說有型,但他難免愣忡直覺看見了誰,想不起。花甲穿上靛黑羽絨衣,拎起他的郵差包,兩、三件換洗衣物的,上兩道鎖,輕功下樓,彈開靛青色鐵門,只是對空揮揮、便揮來了輛小黃,花甲心裡暗自笑道:「哪天說不定可以揮來一頭鶴,給駕鶴南歸。」他對每個樣貌都相像的司機說:「木柵路四段。」司機應景客套句型:「欲轉去厝吃年夜飯。」「不是、是啦,是啦是啦是啦。」

對花甲而言,一個八零後,七年級生,二十二,是該想想安定的事了。

台南團圓飯,花甲宅配超商年菜代表他在。留老父和嬸婆兩椅相望,圍爐取暖,老父近年背脊壞,坐醫療椅,腰際穿上整脊衣,嬸婆則先在從前服務的小學獲頒名譽教師匾額時低血糖昏過去,柳營奇美住上三個月後,隨即又在家門前跌倒,跌成現在以輪椅代步,記憶差點跌光光。兩老兩椅相望,在這嬸婆名下的三層樓仔客廳,花甲沒有回來,花甲不回家圍爐已經第五年了,而今年最冷,嬸婆攏講:「就欲喘不過氣,台南快要落雪,白茫茫的雪,台南快要地震,天崩地裂。台南快要缺水,火燒心……天氣會變足冷足冷喔!」老父說:「嬸仔,台南哪有可能落雪。」嬸婆喃喃:「您老爸老母一九五九年死置八七水災,彼日我在教室教冊,外面風雨大,雨滴欲似雪,下埔,我就決定要飼你大漢。」嬸婆記憶漸次退化後,黑白講話,但老父都聽,幫嬸婆換褲時聽,穿尿布時也聽,太離譜時就笑,出於敬重一位在鄉裡執教鞭四十年,處處都是子弟的老老師、再世老母而言,老父在嬸婆病後最常給她擁抱,然後和她「講心酸的」,比方嬸婆常常說:「你娶某那冬,我本來暗算全家搬去日本住,嬸仔我的姊妹伴攏置日本,誰知您某死這早。」老父笑道:「日本妳也沒熟,妳連府城都罕少去了。」擱一擺,嬸婆在客廳翻著民國七十六年小學畢業冊,指了張大頭照說:「咱花甲這年出生,我從這屆畢業學生的面型仔看看就知,咱花甲出生置一個自由時代。你就乎伊自由啦。親像我對你,放牛吃草啊。」嬸婆笑嗨嗨,像偈,這樣的話卻常讓老父慌愣久久。

孤兒老父沒有家庭觀念,一輩子無頭路,最喜邀各路兄弟來家入住,八家將宋江陣未成年乩童和藥癮者,弄個麻將桌鹵素燈的漏夜打十來圈,再點菸,菸薰得整個二樓漆色全掉,花甲小時候看過那牆,像爛掉的肺。從小花甲習慣自嬸婆處聽來老父的青春故事,童年讀物,是嬸婆說:「最多住過三十個人,我只好覓在三樓佛廳過一暝一日。警察來問,我只好出去擋,局長我學生,問題搓一搓就過了。」花甲對嬸婆心生敬畏,怒道:「那男人也不想想是誰的厝。」嬸婆都提醒花甲:「了解伊是啥米款人,是你做人後生的責任。你,要不要跟他說說話?」嬸婆變換聲道;「你要試著了解他,像我一樣,給他自由。」花甲父子相剋,打花甲進小學後就無時無刻不咒他,他們十多年來幾乎不說話,溝通,對花甲父子而言簡直是特技表演,花甲且正色道:「反正我有嬸婆就好。」。花甲一、二年級的導師是嬸婆,嬸婆喬了園丁工作給老父,三人小家庭,日日在校過家常生活,但花甲不知老父為何不喜穿衣,頂著大太陽裸身在校內修榕,修完榕就去養荷澆花餵孔雀,然後席地睡在遊樂器材地球儀邊,要不九點多就窩在蔣公遺像前獨自喝開,也沒想嬸婆就在此工作,人家背後怎麼說。花甲替老父羞恥至極,最怕上課時間看見老父走廊扛把梯子不知要打哪去修電燈裝電扇,花甲沒有下課時間,趴在桌子上裝睡,睡時他心想:「你死掉那天,我要當著眾人的面,在你的遺照上大便。」花甲卻不知道他每每上司令台領獎,老父都放下手邊花花草草來探探,畢業典禮時,他縣長獎胸花是父親特地挑來親自編的。花甲畢業那年嬸婆也退休,十八趴,嬸婆就順道領著老父退出校園,在新化左鎮交接處種芒果,日本人最愛進口,嬸婆走老運,狠狠撈了一筆日本財。八零後的花甲說:「我從沒過過苦生活。」

從沒開口要過媽,花甲小小年紀發願要照顧嬸婆,早就把她當阿嬤,連老父那份雙倍孝順回來,為此要蓋屋給嬸婆住,清幽清幽:「這樣就沒人跟我們搶客廳用了!」老父隻身多年,也沒見過哪個女人來過,花甲中學生時代都說:「他小尾流氓,還是社會邊緣人,誰要。」嬸婆為此要花甲跪佛堂,然後不知第幾次給老父七百萬拚看看。花甲老父,老黑狗,開台競選用吉普車浪跡天涯,皮衣墨鏡的如伍佰齊秦,打天下,最後說,想在離家才十來分鐘車程的善化陸橋下賣高山茶,天涯,店面擺幾罐鐵觀音凍頂烏龍茶意思一下,樓上隔間開賭局,和老兄弟們東南西北風,真的是老兄弟了,從前都帶回家住過,看見嬸婆也會跟著喊聲嬸仔姨仔。「胡了!」老父推牌,「碰!」小鎮傳槍響,蒙面人來搶,老父被架著要開保險箱,這才發現兄弟盤算他七百萬良久,全世界只有他不知道,他早和人家不同國,縱使蒙面人離去時還記得喊他大哥。嬸婆連夜叫車去保人回來,嚇得玉觀音掌心差點給捏碎,那年花甲十六歲,窩棉被顫抖整夜不敢睡,及老父進門,花甲衝下樓好想好想用力往他一推。真的,很多年過了,花甲仍然無法釋然怎麼老父要如此滋事,鬧得一家折騰,痛苦。但嬸婆還是說:「他愛熱鬧,足稀微,花甲,你還是不懂你老父是啥款的人。你,應該要跟他多說說話?」花甲卻說:「嬸婆你好倒楣,沒事撿他回來養。他怎不改名叫花光光。」

二○一○,大年夜,愈來愈冷了。嬸婆掏出暗袋裡的香火,攤圓桌,和年菜構成一幅圖,可取暖,看上去也挺吉祥。嬸婆告訴老父說:「這孩子自我破病半年來,逢廟就會替我拿香火,很像很怕我會死掉。」嬸婆說:「雖然我記憶卡歹,但是這些廟,你看看,都是你以前常常混地,他攏知影。」老父轉町仔腳抽菸:「他攏笑我是廟口子,是流氓,嫌我的朋友髒,無路用,罕得跟他說話,不知道從哪裡問起。攏二十二歲了。」嬸婆望門外:「他二十二歲想的事情,是你五十二歲也沒想過地,伊是什麼款因仔?你咁知?我感覺天氣快要變了。地震、落雪、烏暗寒,攏欲來了……」捻熄菸,老父走進下著濛濛雨的小路,窩著身子禦寒,路燈下,老父老花視力捺下數字鍵,打給花甲。

飛碟外有雨,花甲坐在黃色飛碟內,在台北通衢公轉自轉兼看雨,還聽飛碟聯播網,窗外都是人,花甲瞧了瞧:托缽和尚和夜店妹小跑步過斑馬線,那比丘掀起僧衣時宛如撩裙,夜店妹跳上一台老檔車和偽搖滾男不遵守交通規則竟騎上高架橋,和尚踉蹌掉進捷運站,花甲忽然就懂了人鬼殊途。他興奮指著要司機視線跟著看,「你看看!你看看!」整個噴水池、百貨門口、偽嘻哈潮男潮女大杯連鎖店飲料,喜歡邊走邊大聲喊叫,奇怪不是大年夜,難道有人團圓就是出來逛街?花甲想著:「他們都不回家嗎?都七點了耶?」黃色飛碟過101,善男信女在淋雨(天降甘霖?),他們都在瞻仰城市陽具如何頂進天聽,花甲等紅燈時也跟著頂一眼,不小心噎到口水,你看看,穿著神袍的老人打把傘,牽著吉娃娃在散步;肢障愛心捐款在跳機械舞;騎著捷安特公路車款的女子竟然車尾拖了三箱資源回收,不是該回家了嗎?大年夜耶。花甲murmur:「怎麼台北瘋子這呢多?」花甲看看自己也差不多,遂閉目養神,在車內假寐,他必須開始想像這裡已經不是台北、不是台北了……是時飛碟電台在播,蔡藍欽,「在這個世界/有一點希望/有一點失望/我時常這麼想」,花甲嘴角漾起好複雜的笑。

乘著飛碟花甲進入台北盆緣,走進無人管理舊公寓,頂樓,老地方了。他先將自己裝進電梯,電梯只停奇數樓,花甲連按了十五、十七和十九。十三竟先停,電梯門開見是百來雙鞋,團圓飯,家的形狀,花甲心想這才是。十五門開,花甲看見春聯鞭炮披披掛掛,更有家的感覺了,他還隱約聽見蔡藍欽:「在這個世界/有一點快樂/有一點悲傷/誰也無法逃開。」十七門開時花甲正巧碰見祖孫要下樓,花甲以手示意電梯往上,並向祖孫檔笑笑。他想起從前嬸婆都這樣帶他去台南市走走;十九樓門開時花甲大步跨出去,轉手扶梯到二十樓,脫掉羽絨衣頻打哆嗦,雨勢沒有更大地讓花甲想淋淋看什麼是台北凍雨,想著,台南哪有這麼冷,台南現在冷嗎,恰見頂樓有人正避雨收拾烤肉,花甲且管人在看,在滿是抽水馬達抽風機曬衣欄杆終年積水不退小窪處穿梭,開始念念唱唱,陌生城市最頂端,花甲這兩年都習慣在這裡想像台南,想像蓋屋,想像跟台北都無關、都無關。七星陣,花甲踩著看Youtube學來的七星陣,神的步數,先踏出台灣經緯位置,他說:「這我老父會跳,所以我也會。」他轉身點踏一窪處,濺起水花,對天畫符,急急如律令,像可以幫台灣點穴,望向景美溪方向,清清喉嚨,少年老痰:「那是曾文溪,七股出海口,我祖父母的遺體便是在七股找到的。」花甲繼續漫舞,在雨中,沿著頂樓矮牆兜圈亂步,攤開雙手,頂樓風,萬家燈火,飄來沙茶醬火鍋味,花甲有股想哭的衝動。他聽見撤退烤肉家族隱約有話說:「這人又來了,瘋子,怎麼這樣一個年輕人?」怎樣的人,花甲忽而想起嬸婆提醒他的,好好認識父親是個什麼款的人。去年嬸婆送進成大醫院,急性腎衰竭,差點掛,老父急著去提錢,花甲跟後頭,看見提款機前十來人,老父走向提款少女幾乎跪求,提款少女不為難,讓老父順利提出三萬六,花甲那時站遠看,看見老父往人龍一一致謝,最後竟轉身對著女工聲音ATM,深深深深一鞠躬。那瞬間,花甲忽然略懂了老父是個什麼款人。(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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