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閱讀小說】3之2 花甲

2010/04/26 06:00

【閱讀小說】3之2花甲

◎楊富閔 圖◎阿尼默

花甲在二十樓頂淋雨,不怕感冒,台北盆緣已起霧,全身濕透,花甲決心和雨勢僵持不下,花甲感覺冷了,對著台北夜空放煙火,每一發都是憤怒與寂寞。電話響,花甲讀了顯示來電,是「他」,煞又想起嬸婆總是那句:「你要不要跟他說說話。」補一句:「天氣差不多要變了,要快。」「你好我花甲。」花甲趕緊掏出手機,接著坐在頂樓牆緣,兩條腿凌空晃啊晃,攪拌大台北空氣流,講電話。花甲深呼吸:「我聞到芒果味道,我想起了從前一起幫芒果穿衣裝箱的日子。」花甲只聽見電話那頭說:「花甲。」花甲遂起身乾脆爬上矮牆走台步,不怕失足墜樓,望望馬路,路上紅線停滿小客車,垂直目光,花甲還想著不小心掉下去可別壓到太昂貴的車,免得嬸婆還得花一筆。花甲揮舞雙手撥雨,平衡感十足,說:「我讀國小時候,你在學校工作,為什麼都不穿衣服呢。」花甲於是乾脆脫掉身上白襯衫,想像自己也沒有穿衣服,這樣更像在台南了,更像在家。基地台天線雷達的台北頂樓風景,雜訊,不干擾花甲自顧自地說著:「我很小的時候就可以獨當一面,你不會不知道。不需要你的。」雨勢忽然轉大,花甲更入戲,吻雨:「我從不羨慕有媽媽的家,因為我知道我有你。但我總會想起家中無時無刻住滿你那狐群狗黨的兄弟,你們喝醉了就睡,醒了繼續喝,你們的哭泣聲吵得我無法入睡,我無處可去,和嬸婆窩在三樓神明廳。很小的時候,我就想蓋房子,當時沒有留房間要給你。」說這話時他覺得嘉南平原在他眼前了,全身像浸泡在曾文溪水,腳底板有灼熱感受,像赤足跑過滿山坪的芒果叢林的午後。

花甲心想可以了,準備好了,花甲已經練習兩年了,今天狀況最好,然後花甲連打三個噴嚏。事實上他每次登樓遠眺前,偶爾會先去逛愛買家樂福,或南門市場,逛完大包小包好麻煩地拎上頂樓,花甲說這叫暖身操,對於蓋屋,他何其慎重。又比方光華商場行,暖身,晃了兩樓就缺氧,卻見無數名男子胸前黑主機地逢店就說要灌、要組,鸚鵡。花甲被那專注的眼神所引,說雙手環抱主機緊緊不放那樣子,挺像擁抱著骨灰罈金斗甕的,花甲頻打冷顫,一時心碎斃了,算算也是家的感覺;花甲有時還用一個星期旅遊,順太平洋海岸線去花蓮連住三晚,女屋主真真親如家人,備妥三餐還添加棉襖,臨行前給花甲一本靜思小語,要他放下;夏天熱鬧恆春半島,花甲這兩年一路從車城南灣住到墾丁大街,船帆石鵝鑾鼻燈塔,說要希臘就有希臘,說要峇里島窗口即有椰林沙灘小螃蟹,好家常,花甲住出心得來,說海景view是一定要,為此就算醒在異國,也能聽到台灣海峽海湧聲。花甲當然也離島,課太少,花甲都在想:「家到底是什麼感覺呢?」於是就去吉貝島釣小卷,花甲在離島時感覺特強,處處都曾讓他閃過定居下來的念頭,他慣性寄了張綠島蘭嶼也賣的台灣造景明信片,上書「台灣有你真好」當下竟失去家的感覺。

真的可以了,花甲,二十二歲,是可以承擔一些事,安定下來了。

今生今世,花甲冷冷越過眼前以為他要跳樓自殺的分局員警,穿好靛黑羽絨衣,郵差包,他又murmur:「但現在,我好想留個房間給你,你適合住樓下,爬樓梯,太為難你的身體了。」掉頭不忘對著警察說:「先走囉!回家去。」回家去,把台北海拋。老父手握電話,蹲坐家門外淋同場雨,泣不成聲,一輛引擎運轉聲極佳的野狼125駛過,老父見車上祖孫檔三貼除夕夜出來淋雨這鏡頭挺悸動,老父笑了。孤兒老父,轉身入屋告訴嬸婆:「我足歡喜。甲伊說到話了,你有歡喜沒?」

花甲年初一抵家門,開春就說我要蓋棟房子給你們住,好大的口氣,然後咳了幾聲,走向客廳給嬸婆紅包,轉身也給老父說:「我買了很多衣服要給你們,過幾天寄來,怎麼台南也這麼冷。」嬸婆急著問花甲:「什麼時候回台北?鬍子怎麼留成這個樣?」花甲說:「不回去了,留下來。」隨後兜上樓,將所有房間的日光燈全打亮,花甲覺得終於可以好好看清楚,便踅至三樓神明廳,不燃香,只是看看便離開,立即邀請老父一起去看地,不能等,花甲似乎也感覺到氣候改變了,心裡不停發寒,冷底子。產業道路上木棉花樹早開,且開得極好,酷似廟會用涼傘,花甲看見山坡禿了個頭略顯老相,心想從前這山可不是長這樣。他將車窗搖下,並示意老父繫上安全帶,風吹得車內福祿壽掛飾、葫蘆鈴鐺鈴鈴作響,有譜,花甲笑了一下。父子上路,花甲憶起也是小學年代,安親班下課,同樣這台發財車來接他,老父全身穿著像廟公,副駕駛座還有個滿嘴檳榔渣的混混。花甲上車坐在混混的大腿上,沒得選,書包抱胸前,密閉前座讓花甲想逃,酒臭和鹹酥雞的味道;踏板溝槽全是泥土漬,話題繞著王爺媽祖玄天上帝跑,還有女人,那混混約是說了他當年也是玩遍南部七縣市,永康鹽行那一帶吃得最開,花甲記得那混混說下床時大腿內側都抽筋了,爽麻,然後他感覺到混混褲襠股起,花甲那天穿運動服,想往左邊移動,混混又把他移了回來,來了又去,去了又來,那混混嚼著檳榔邊向老父說墓碑浮出阿拉伯數字大家樂的事,花甲看了看老父,又跟著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混混表情好像很舒服。當天晚上,花甲第一次夢遺。

花甲想起了這件事:「好像有點冷齁,車窗搖上來好了。」

花甲開車經過玉井,東西向快速道路旁羊蹄甲也開了花,開春得祭神,花甲怎麼會不懂,遂將車停在玉井的興南客運總站,和老父走段路。花甲曾跟隨老父遶境隊伍來過北極殿參拜,那是花甲更小的時候了,花甲記得嬸婆那天是帶著小學生去畢業旅行。童年花甲走進還不是今日面貌的北極殿,在鞭炮聲中不知該藏身何處,身影幢幢,花甲在廟地不大的屋身內捉迷藏,他看見男人列隊接力棒似的將神偶從廟門傳到廟後,然後咆哮著「進去喔進去喔。」花甲看見他們的喉結都像酒後發紅,那聲音共振振動著花甲的世界。花甲好想知道為什麼要喊進去喔進去喔,是要進去哪裡呢?長大後花甲避廟而走,那聲音沒再出現過。童年花甲呼吸著檀香,跑在滿是鑼鼓聲的玄天廟內,他也看見約是有點累了的老人,男人,置身廟邊不停喝杯水隨意丟棄,接著去找廁所,找不到乾脆盆栽就給尿了起來,花甲記得那排約好一起尿尿的老人,早先還在替神偶打理門面,叩了好幾下頭,花甲看見他們的小雞雞都是黑的,為此花甲好奇地跟著拉下褲子,一起跟著尿下去。尿完花甲找不到老父哇哇大哭,跑到一群歇息的八家將邊繼續哭,花甲被年輕八家將抱起,架在肩上讓他找老父,花甲在炮煙裊裊廟簷下,撥霧吶喊,終於看見老父就站在金爐旁,不停向身邊臉譜各異的另一團八家將說話,花甲跑向前去,聽老父說玄天上帝就是腳踏蛇與龜,還望天拿捏玄武七星宿的位置,掐指,花甲想起父親說北極星永遠在那裡,順口講了段嘉義雲林哪裡也有帝爺公顯靈的事蹟,那時花甲覺得老父懂好多,花甲來到老父身邊扯扯他衣角,想起剛剛的八家將,回頭卻已分不清是哪一位了。後來花甲慣性抬頭看天,是啊,花甲難免心想,這麼多年來,北極星真的都在那裡。

花甲心情業以平靜,除了終於離開台北,他也漸漸發現全然不同的台南,新的,縱使天氣已不復往常,但花甲感覺是溫暖的。

花甲繼續往前行,愈往山區氣溫愈低,天空陰陰的,開車時偶爾花甲會想,台北七年,他到底是哪裡都去過,卻也哪裡都深感落寞地常常像是離地三尺的鬼,定不下來,總是穿太少,卻又不時喊冷,花甲每每看見自捷運站地底湧出的人潮便立即生起寒意,疙瘩,又或坐上想到才按鈴下車的市運公車,花甲常常方向感全失地睡醒就已離了台北城,為此花甲認定,是該想想安定下來的事了。此刻,身旁老父呼呼大睡的樣子讓他感覺安心,心頭念了遍祈福咒,花甲想這感覺一定是假的,這樣的幸福畫面是會教老天嫉妒的。花甲循山路切過楠西鄉,來到左鎮新化之交,在台北不開車的他,開車技術全廢,但一回南部山區,卻又活靈活現的手感全也跟回來了,花甲最後駛過矮低荔枝林抵達祕密基地。他才發現六十坪廢田已經整修過,怪手和山貓就睡在墳園入口處,草原灑水,虹橋,像迪士尼卡通城堡。老父霎時走到花甲身後,略帶靦腆地說:「我有聽你嬸婆說,想在這邊蓋房子,想欲問你,你,想要一個什麼款的家。」花甲淚水盛著,說:「不用大,住得下我們三個人就好。」花甲還說:「住這裡不用等清明節也能去掃墓,都在這裡了。我們可以蓋個園子、亭子,最好下點雨,像今天這樣暗暗的天氣,從前我在三層樓仔跟著嬸婆寫作業時,都是這種天氣。」然後花甲形容著,我們全家可以以歌對雨,以鐵觀音凍頂烏龍茶對雨,吃芒果大餐。花甲以手畫大弧,告訴老父家的藍圖,屋蓋三樓即可,和現在住的同款。老父和嬸婆就住一樓,沒有油煙味,不設廚房。二樓大客廳,讓遠來親朋都能說坐就坐,要酒有酒,要卡拉OK也不會吵到人。花甲邊說邊在空地漫步,踩踏梁柱的位置,像起乩,但花甲其實很清醒,想起無障礙空間是一定要。然後花甲還說可以擺個神位:「看你想請尊什麼神。」老父搖頭,蹲在草皮上彷彿需要酒,山氣冰涼,開始落雨,花甲盤坐老父面前像仙童,問說:「你覺得這樣好嗎?」

花甲和老父都不知道這樣好不好,但也這樣迷迷糊糊地走下去了。後來父子常常來這裡描摹新家,但大多時候他們兀自沉默,各忙各的,花甲忙著畫圖翻書不跟人討論,老父則鋤著草草木木,翻鬆每片土,蒔花蒔果,從日出到日落。天氣好時,嬸婆也坐著輪椅來,每次來都沒有新進度,為此嬸婆說,不快點就要先幫我蓋墳墓了,三人聽了哈哈大笑,笑聲迴盪土石流紅色警戒區,家的圖象。三人新習慣,像當年在校園,為此花甲想到可以撿回早被移除的蔣公銅像來這裡擺放。二○一○的夏天到達時屋子進度還是零,來了幾個強烈颱風,全台各地頻傳災情,花甲的工地只橫垮了幾株椰子大王,那個夏天極短,入夜常有狗在吹螺,七月底就入秋,各地重點廟宇宣布暫停鬼月普渡,嘉南平原出現了史上第一的三度低溫,養殖漁業紛紛破產,虱目魚翻肚順著潰堤的大水沿曾文溪出海漂向中國大陸,而嘉義布袋有對母子在冷冷雨中哭泣,有網友將這段影片po上網,引來各論壇數百頁的回應,花甲裹著大棉被在房間連署聲援。但更多時候高溫四十,花甲父子大太陽下打赤膊扛板模,兩個幾乎長得一模一樣,一樣的動作,花甲的腮幫子全是鬍,看上去還比老父老些些,嬸婆常常笑著認錯了人。父子倆餓了坐墓拱吃小南便當,累時躺草原睡覺,花甲確定都變了,是家的感覺。那時,幾個月前買的材料已經開始腐鏽,屋子卻已在花甲心中蓋好一半了。秋天到時老父種的石榴開始結果,並開始替花甲要求一定要種的檨仔挖水路看品種,結果秋天只來兩個禮拜,高雄東港下三天大雪,好多人拿著數位相機捕捉港邊雪景,王爺廟前盡是雪水,成群孩子蹲廟前和流浪狗搶著舀水喝,屏東蓮霧農紛紛上街頭,說他們是三級公民也是首級災民。花甲第一次喊累,喝著薑湯不停說冷,體溫和窗外氣溫同時急速下降,嬸婆老父都想大概是去寒到生病了。全無動靜的屋址又長了人般高的草,由於雨水豐沛,草終於長過了花甲的身高,花甲病癒隨即穿上塑膠衣,不能等,在草叢中架起鋤草機,將草理三分頭,刀片削到他的腳,流了一點點的血,花甲沒有感覺到痛。花甲不說話很久了,總是埋頭自個兒做事,好不容易立起四根鋼筋梁柱,卻不見花甲有喜色,老父終於緩步向他走來:「你有需要我鬥相工的所在沒?」花甲對老父揚起大男孩般的笑,嬰兒。嬸婆有點憂心對老父說:「咱們花甲好像生病了。是不是上次被天氣寒到沒有好?」

終於花甲畢業,徹頭徹尾離了住了七、八年的台北,入睡夢話般告訴嬸婆:「去當兵,退伍找個有穩定收入的工作,想定下來了。還要蓋房子呢。你覺得這樣好嗎?」嬸婆心頭一沉,幫花甲墊了高枕頭,還搓揉了肩頰骨,碎碎念說:「這孩子怎麼緊張成這個樣子。」老父推著嬸婆來懇親,本來體態消瘦的花甲有變壯,嬸婆知會他:「一年很快,嬸婆日本的朋友說,要你過去那裡看看。我不會讓你失業的。」老父羞澀地從口袋掏出新求來的香火,幫花甲掛上,花甲則將香火反掛老父少年時代被蜂炮炸傷的頸項。說:「房子如果蓋不好的話,可不可以委曲你們先住在老家幾年。」老父委實不解花甲心緒,花甲卻已經想得太遠太遠了,

花甲太年輕,肩膀總是縮得緊緊的。 (待續)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