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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羊膜先生外傳

2010/05/02 06:00

<閱讀小說>羊膜先生外傳

◎陳克華 圖◎顏寧儀

同為眼科醫師,他們結識在第三年住院醫師那年。

彭醫師待在北部一家教學醫院,而石醫師則由中部一家區域型醫院北上來到他所在的醫院受訓一年。

「你好,我叫石養模。請多指教!」他第一天報到時向彭醫師用力握手,一頭濃密的大波浪鬈髮下,偌大的蛋長臉上盡是呈大幅圓弧形的五官,堆滿了一種日本漫畫式的笑容。除了發音怪異的名字外,彭醫師還注意到他頂上的頭髮,像洗完頭未吹乾便睡著之後,剛起床的模樣──被枕頭壓扁的髮絲一撮撮高高地翹起,也正一顛一顫地向他打招呼。

或許是科裡唯二的單身漢,同住在醫院配給的宿舍裡,從此下班後他們便有了許多相處的機會。

和許多來教學醫院短期代訓的醫師一樣,彭醫師發現石醫師也表現出異常積極的學習態度,經常在天色幽微的清晨巡查病房時,遠遠看見他一顛一顫的頭髮走在查房隊伍的最前面,挨著主任或主治醫師的身邊搶著發問。

私下聊天,石醫師也不諱言他志在視網膜科。「這也難怪……」彭醫師暗忖:這家教學醫院的眼科,原本便是以視網膜手術聞名全國的啊!

眼科手術當中以視網膜的手術難度最高,手術時間最久,當然業績也最好,各醫院的眼科主任也多以視網膜科擔任──「因此培養體力最重要了……」石醫師不只一次邀請彭醫師下班後一起跑步和游泳,彭醫師也發現石醫師的確體力驚人。兩人熟了之後,彭醫師也竭盡所能,將他所知的視網膜手術技巧傾囊相授,更不用說分享專科醫師考試的考古題了。

總而言之,石醫師一切作為似乎目標只有一個:成為一個優秀的,能開眼科大刀的視網膜科專科醫師,以便日後能在眼科界「鴻圖大展」。在彭醫師眼中,石醫師不過是身邊周遭眾多「奮發有為」型的年輕醫師之一,並無特出之處;但和別的住院醫師聊起來,有人卻斜著眼半帶笑說:「你不知道他在學校時就是有名的怪咖,他最著名的事蹟是常常三更半夜在學校操場跑步,亂糟糟的頭髮翹得高高的……」

而在短短一年代訓期間,石醫師也就真的大多待在視網膜科,日夜不分地在開刀房和視網膜剝離及玻璃體出血奮戰。

很快一年過去了,石醫師回到他原來的醫院,他們再見面的場合只有一年一度的眼科醫學大會,以及之後的專科醫師考試。

接著彭醫師面臨著在教學醫院晉升主治醫師的漫長等待。是走是留時時考驗著他的決心和耐心。這段時間可以是一年兩年,也可以是遙遙無期,命運這時並不操在自己手上。就在這段難熬的期間,一日彭醫師又在科裡遇見了石醫師。這回他顯著地外表有了不同──他理了一頭齊整的西裝頭並上了髮油,原本招牌標誌的翹頭髮不見了──正四處送發他的新名片。

彭醫師接過一看,乖乖,上頭印的頭銜竟已是某某教學醫院的眼科主任。只是仔細一瞧,赫然是「視神經科主任」。

大約看出彭醫師眼中的疑惑,石醫師笑著解釋說:「因為只有這一科主任出缺,位置先占下再說……」

彭醫師問:「那你還有在開視網膜的刀嗎?」

石醫師說:「很少了,畢竟視網膜剝離的病人不是那麼多──不過每一科不都大多只在開白內障嗎?」

彭醫師不禁靜默了。想起石醫師那一年對視網膜磨拳擦掌,深情款款的模樣。

之後彭醫師又繼續在教學醫院待了一年,被稱為「fellow」, 因為音同「飛」,私底下被戲稱「不知要『飛』到幾時」,才有機會升主治。

而又有一日,石醫師打了電話來,要彭醫師陪他去藝廊挑一幅油畫,因為他已在台北天母買了房子:「你比較有藝術修養,挑畫的眼光一定比較準…… 」

買房子?彭醫師耳膜一震,想起考完專科醫師至今,他已繼續領了近兩年,相較之下「十分微薄」的住院醫師薪水。

他們相約一個週末,在參觀過石醫師結結實實超過四十坪的新家後,前往忠孝東路四段畫廊麕集的阿波羅大廈,看畫看了一整天,兩人幾乎要走斷了腿。

直到夜裡九點畫廊紛紛打烊, 任憑彭醫師放出眼光,一旁努力貢獻出所有意見, 石醫師卻什麼也沒買,倒是彭醫師自己看中了一幅,忍痛買下。

而此時彭醫師更發現石醫師似乎打消了原先買畫的念頭,儘顧左右而言他。為什麼?彭醫師百思不解。

「一幅掛在客廳壁爐上的風景油畫要廿萬?」石醫師在終於坐下來喝咖啡時這樣說。

彭醫師這時隱約明白了──他認為藝術品太貴,不值這個價。而他天母的新房該也單價不低,為何他又捨得?

之後石醫師便又失去聯絡,彭醫師也無從得知他終究如何裝飾他的新房。

又是一年過後,他們相逢在美國達拉斯舉行的世界眼科醫學會上。石醫師依舊一臉誇張的笑,用力握彭的手:「歡迎你來美國!」竟是一副東道主的口吻。

彭醫師不解。

「我來美國快半年了,你不知道嗎?──在約翰.霍普金斯(John Hopkins)醫學中心進修羊膜移植。」石醫師以頗自豪的口吻解釋,並立刻拉著他去看他的壁報論文。

果然那年整個醫學會的論文幾乎全被羊膜占據,石醫師的美國老師在大會上正是羊膜討論會上的主席,吸引現場所有眼科醫師崇敬的眼光,正忙於應付從聽眾席裡四面八方湧入的永無休止的提問。在他口中神奇的羊膜可以承載細胞,可以修補角膜破損,可以促進傷口癒合,又可以抗排斥發炎──這看似無所不能的羊膜似乎可以解決眼科醫師以往束手無策的大半問題,「羊膜學」因此在上個世紀90年代一時蔚為顯學,全球相關的研究正方興未艾。

而這時彭醫師深刻體會:石醫師永遠早他一步。無論是升主治,當主任,還是買房子,還是這,這,這偉大的羊膜!

而更令彭醫師困惑的是,羊膜不是眼角膜科的醫師才在做的嗎?而石醫師不已經是視神經科的主任了嗎?

「你不知道嗎?我已經換醫院了。以前只是代主任,現在我是正式主任,而且什麼都要做……」石醫師簡單解釋──而彭明白石醫師沒說出的隱台詞是:羊膜未來在眼科的市場不可限量。

不知為什麼,彭醫師偶然想起石醫師的名字,和羊膜恰好是有趣的諧音,決定就私下叫他「羊膜先生」好了。

而如果這羊膜先生如果能多活幾年,說不定又會從「羊膜先生」,轉變為「基因治療先生」、「幹細胞先生」、「準分子雷射治療近視先生」、「光動力療法先生」及「角膜內皮移植先生」──多年後彭醫師不禁這麼想。反正醫學界永遠都不缺新花樣。

在彭醫師的記憶裡,從他踏進醫院成為一位菜鳥住院醫師,醫學界幾乎每幾年就有「重大新發現」吸引所有醫師「學無止境」的激昂目光,撩起已經絕望病人的熊熊希望,霸占飢渴若狂的新聞媒體好一陣子,幾年過後甚至不必幾年──除了極少數的例外──當昔日的喧囂沉澱,花果零落,當初的新鮮神奇化為現實的平淡無奇或滯礙難行,甚或一場災難,便又會有新的熱點出現,重新召喚眾人對「醫學重大發現與突破」的深層記憶與「醫學向前又邁進一大步」的虛妄執念。

幾年下來彭醫師發現自己很快就追趕得很疲倦了。而石醫師似乎永遠不會。

如果羊膜先生能多活幾年,現在的他會是怎麼樣?

就在羊膜先生回台後不到半年,卻傳出了他罹癌的消息。彭醫師一向獨來獨往慣了,一方面也不確定石醫師是否仍在同一家醫院工作,就連慰問的電話也省了。

不料一日赫然接到石醫師的電話,彭醫師連忙問起他的病情。石醫師的聲音在電話裡是仍是那麼生氣蓬勃(事實是彭醫師根本想不起石醫師有任何不是滿臉笑容,生氣蓬勃的時候),訴說起自己的病情也只是簡單兩三句──已經做完第一次化療,腫瘤好像有縮小的趨勢,目前只要定期追蹤即可。唯一的疑問是:從所有的檢查結果還看不出腫瘤的發源處。

彭醫師想起兩人同齡,正是事業更上層樓的年紀,以及當年相約一起跑步運動時石醫師所展現的驚人體力等等,一時不勝噓唏。

接著兩人又聊起了專業上的一些瑣事。

「羊膜用在我的某些病人身上,好像真的有些效果……」彭醫師在電話這頭說──彭醫師這時已升上了角膜科主治,正在大量使用羊膜:「你在美國學過正好請教一下,羊膜在縫的時候好像很容易脫落,有什麼特別的技巧嗎?用什麼縫線最好?縫在角膜和結膜上又有什麼差別?」

彭醫師直覺石醫師在電話那頭停頓了一回,才回他說:「那你要去問我美國老師才知道。」

「那羊膜正面在上還是反面在上效果比較好?」

「這你也要親自去問我美國老師才知道。」

彭醫師接連又問了幾個有關羊膜手術的問題,也都得到相同的答案,便不再問了。

兩人又談了近半小時,才掛上電話。

不知為什麼之後彭醫師覺得有些洩氣,他以為是因為從石醫師口中竟然問不到任何有關羊膜最基本問題的解答。

而那通電話竟是他們兩人最後的談話。三個月後便傳來石醫師過世的消息。

彭醫師心中悵然了數日,但很難釐清自己難過的緣由,畢竟只是這樣一個似熟非熟的同儕而已。若說石醫師有任何值得他欽佩之處,那便是「永遠領先」他一大截的學習精神與人生際遇罷,像兩人一起跑步時石醫師永遠遠遠跑在他前頭那樣。

也許,彭醫師以為像石醫師永遠在追求「優秀」的人,至少在死前能說出令他印象深刻或任何展現深邃智慧的什麼話來──畢竟,他連「死」都要遠遠趕在他前面呵。

然而沒有。除了「你要親自去問我美國老師才知道」。

也許真正能激勵彭醫師的,倒是石醫師那似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正面能量,高昂的情緒,和永遠飽滿的笑容。甚至他懷念起石醫師那一撮頭髮高高立起的模樣。

但彭醫師很確定無論石醫師是「羊膜先生」、「基因治療先生」、「幹細胞先生」、「準分子雷射治療近視先生」還是「角膜內皮移植先生」,他,都無法從他口中問到任何問題的答案。

甚至是在他死前的三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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